追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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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者

  “可以参观一下您的画室吗?”露珊娜把房间扫瞄了一遍,纷乱的思绪无声地掠过,“王顾左右而言他”,只好另找题目。

  “我没有画室。”钟剑挥说。

  露珊娜吃惊地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可思议!一位画家怎么可能没有画室?就连拉丁区……”方琼白了妻子一眼,急得脸上汗津津的。你呀,这么冒失,怎么好戳人家的伤疤呢!他想。关于中国艺术家的处境,国外传闻很多,看来,不管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可能的。

  “不可思议?也许是吧。”钟剑挥好像并不在意露珊娜的唐突,也并未看到方琼的眼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其实,他完全知道客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突然意识到三十年在彼此之间拉开的距离之大,心里反而平静了。“不过这种事不但中国有,外国也有。居里夫人不是直到她的丈夫死后才有了实验室吗?”方琼不说话,心里在苦笑。一个画家在为自己没有画室而辩解,大加论证,阿Q的精神胜利法罢了。剑挥兄,对老朋友何必这样言不由衷呢?露珊娜吃惊地看着钟剑挥。他振振有词地说些什么呀?和居里夫人比,荒唐!如果你死了以后才能得到一间画室,对你的妻子又有什么用啊?怪,这人越来越怪了,莫非神经受了什么刺激不太正常了?我的上帝!九上帝之子诞生了,笛子奏起来,笠啊,吹起美妙的声音来;上帝之子诞生了,为了他,人们啊,齐声唱起来……欢乐的歌声从每一扇窗户中洋溢出来,在整个巴黎上空飘荡,仿佛是那五彩缤纷的万家灯火在歌唱,镶嵌在夜空上的点点繁星在歌唱。整个巴黎,整个西方世界,都在为上帝之子的诞辰而祝福。12月24日,一年中日照最短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明天——12月25日,耶稣诞生了,又开始夜短昼长。耶稣的降生就是太阳的再生,感谢太阳赐给的温暖和光明,人们向它顶礼膜拜。明天,明天就是西方的太阳升起的日子吗?钟剑挥一个人走在夜幕笼罩的塞纳河畔。漫长的河岸上,那么多路灯,一盏一盏,缓缓地伸向远方,望不到尽头。亮着串串路灯的桥梁在河面上架起一座又一座凯旋门,把河水切成一段又一段。然而,水照样流下去,如同人间的路一样没有尽头。每一盏灯都是一颗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中国人。

  圣诞节,西方人最重要的节日。此刻,每一个家庭都在团聚,围坐在圣诞树旁吃圣诞晚宴。孩子们兴奋得难以入睡,把鞋子放在壁炉前,等待那位白须红袍的圣诞老人从烟囱中进入每一个家庭,给孩子们放进节日的礼物。在寒冷的“雪月”,人们的家庭却充满了温暖与幸福。也还有不少的人走出家门,把容纳不下的热情倾泻到大街上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可以互相拥抱、亲吻,互相祝贺吉祥如意。在这个日子,不管是信仰基督教的还是不信教的,每个人的心灵实际上都被耶稣基督主宰了,一种神奇的力量掀起了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溶化在民族血液之中的狂热情感!《圣诞节》,这个童话般、梦境般的画题!这么熟悉而又这么陌生,似乎唾手可得而又不可触摸,仿佛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三年了,自从来到异域他乡,钟剑挥已经度过了三个圣诞节,应该说并不生疏了。一提起它,那斑斓的色彩、浮动的韵律、欢跳的节奏就凸现在眼前,萦绕在耳畔。可是,今天怎么了?听到骆赛尔教授说出这个命题,他却感到茫然。一种不可逾越的距离感,一种隔靴搔痒的隔膜感,一种麻木不仁的冷漠感,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这个题目不是为他而出的。望着在无数灯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他突然看到了汨罗江。龙舟盛会,红男绿女;散发着竹叶清香的糯米粽子;老老幼幼的声音合唱的古老的歌……可是,眼前分明是塞纳河。它为什么不是汨罗江?圣诞节,为什么不是端午节?不是春节、中秋节?圣诞节,这是人家的节日。这里有一切,但是没有我!骆赛尔先生说过的话,钟剑挥今天领悟得更加深刻了:“艺术,不是技巧的展览,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一个人,在襁褓之中吸吮着母亲的奶汁造就的、和故土联系在一起的情感,竟然是一生也不能磨灭、无可替代的。他无法仅仅凭技巧、凭旁观得来的印象,去画一幅没有自己情感的画——哪怕是以金牌和奖金作为代价!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圣诞之夜,整个地球上大概只有一个人去游墓地。钟剑挥来到埋葬着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的地方,望着那纪念碑式的大型雕塑《思想者》。紧托脸腮的手背、支着左腿的臂肘,传神地表达出这位全身淋满雨迹、挂满青苔的思想者的每一条肌肉都在苦苦地思索。他在想什么?未必理解中国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愁思!座像前,钟剑挥久久地徘徊。在他的脚下,雪地被踏成一条环绕座像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