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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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者

  方琼的心颤抖了,他知道那是等待拥抱和接吻。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前去,热烈而礼貌地在露珊娜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凝聚着千言万语的吻。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按照礼仪应该是对晚辈吻额头,对平辈吻脸颊,而只有对恋人才能吻嘴唇,然而,他却大胆地这样做了。

  露珊娜睁开了眼睛:“噢,是方先生。”她转向钟剑挥,“还有你,钟!”钟剑挥没有方琼那样勇敢,面对着姣小的露珊娜,他望而却步。

  “怎么?你……”露珊娜的脸色霎时阴沉起来。

  骆赛尔教授的灰白胡子不自然地抖动着,轻声朝钟剑挥说:“孩子,这是不能拒绝的,在圣诞节,谁被拥抱、亲吻的次数最多,谁就是最幸福的人,这是我们的民族习俗……”钟剑挥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嗫嚅着:“我……我实在是……”此刻,方琼像是喝过了一杯醇酒,他看到朋友的窘态,连忙替他挡驾说:“免了吧,他是奉行我们的民族习俗:男女授受不亲!”他若无其事地哈哈笑着,把话题重新扭转到绘画竞赛上去:“教授,您可以透露竞赛的题目吗?”“当然可以,艺术无法作弊,我不打算保密到明天。竞赛的题目是:圣诞节!”骆赛尔教授回答着,转脸一看,露珊娜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客厅,钟剑挥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丢了魂儿。

  八分别三十年,一旦聚首,恍若隔世。钟剑挥握着露珊娜的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人生不像一部影片,不能倒回去重新放映一遍,甚至连短暂的“定格”也不可能。时间,像一匹永不停蹄的白马,拉着所有的人走啊,走啊,不管你是情愿的还是不情愿的,欢乐的还是痛苦的。三十年了,各人在自己的轨道上走过了长长的一截,度过了人生中最有价值的年华。如今,钟剑挥已过花甲,露珊娜算来也“五十而知天命”,让故事接上原来的“断碴”,不可能了。此刻,双方激动于心并冲出于口的,已不仅仅是喋喋不休地回忆那遥远的往事,而更急于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名噪海外的方琼的情况,钟剑挥多少听到一些。而露珊娜和方琼对于他却几乎一无所知,摆在面前的是:“会贤馆”废墟、土城堡、黑瘦老头儿。

  “哎,别让客人在院子里站着,快请进去坐吧!”多亏了钟剑挥的妻子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招呼客人,替他们打破了这颇有几分伤感而沉闷的气氛。

  女主人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江南口音,和蔼而亲切。她一出场,露珊娜就把眼睛紧紧盯着她看,和原来想象中的钟太太比较,和自己比较。奇怪,为什么要和自己比较?人的眼睛、头脑、嘴巴,三者常常不是同步运动的,想到的未必敢于正视,看到的也许不愿说出,人之为人,总有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内心隐秘。看上去,钟剑挥的妻子不带老相,满头的浓发乌黑乌黑,圆圆的面庞由于细巧的下巴而显得略尖,眉毛未经修饰,很自然地向两边伸着,双眼黑得发亮。一副具有东方美的女性面孔,是露珊娜极为羡慕的。头发可以染黑,眼珠怎么染啊?这足以使西方的女士、小姐沮丧,近年来她们之中醉心于东方美的越来越多了。钟剑挥的妻子好像不在意这些,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化装的痕迹,身上穿的是一件极普通的深色短袖上衣,腰间还系着一条围裙,手上滴着水。她哪里意识到在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美被露珊娜发掘?露珊娜估摸着她的年龄,无论如何,不可能超过四十五岁,比钟剑挥要年轻十几岁。那么,那时候……不可思议!“家里不像个样子,让您二位见笑了。”女主人安置客人落座、喝茶,还递给他们每人一把芭蕉扇。“您二位坐着。”一分钟也不停,又去忙做饭了。

  露珊娜和方琼坐在那张三用桌旁边,喝着热茶,摇着扇子,环顾着这陌生的房间。纸顶棚,砖地,四壁的白粉好像是很久以前刷的,已经发黄,还有一道道“屋漏痕”水迹和点点霉斑。靠东墙有一道内室门,锁着,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桌椅和床铺等等都挤在外间,显得相当饱和了。如果说,刚才在大门外,在院子里,露珊娜还幻想着钟剑挥是故意隐居在这座废墟里,以为废墟后边别有洞天,那么,她现在已经身在“洞天”之中了,这就是钟剑挥的家!“穷困潦倒”这个词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就像她在巴黎陪着方琼到拉丁区去看穷朋友时得到的印象一样。那里聚居着许多艺术家,不过都是不走运的,无人赏识,一辈子难得卖得出去几张画。房子当然极其简陋,仅仅可以栖身而已,此外,带一间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