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12月25日——上帝之子耶稣基督降生的日子,巴黎人酝酿了一年的狂热就要在这一天爆发出来了。所有的商店橱窗都焕然一新,争奇斗艳的过节商品吸引着潮水般的人群,仅仅是每家必备的圣诞树,如果一棵挨一棵栽起来,不知在地球上要延绵多少公里?沿着塞纳河岸,钟剑挥和方琼兴冲冲地走着,踩着砂糖一样的雪粒,皮鞋下面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一边走着,方琼一边掸着身上那些总也掸不净的雪花,生怕弄脏了西服。他们是接到骆赛尔先生的邀请,到他的家里去过节的,这在学生中是一种特别的礼遇。不过,对于应约前去的人来说,内心的激动恐怕并不全是因为对于老师的尊重和感激。
“快点走吧,露珊娜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方琼说,看了看表。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
骆赛尔教授的住宅是一所路易十三式的房子,高耸着三角形的屋顶。内部装饰却又呈现出路易十四时流行的“巴洛克”风格,庄严、辉煌而热烈,留下了那位绰号“太阳王”专制时代的痕迹。不过,这一切与骆赛尔先生的冷峻而倔强都不甚协调,他在这座祖宗留下的房子里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客厅的四壁都挂满了画,大部分是凡。高、高更、塞尚三个人的作品,显示出他对他们的尊崇和对艺术创新的追求。
骆赛尔教授今天显然心境很好,那张酷似雨果的苍白面孔绽开了难得的笑容。这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儿平日深居简出,埋头做自己的研究,每周只有一两次到美术学院去对他工作室的学生做一番指导,而极少让学生到家里来打扰他,除非他最得意的高材生。今天被邀请来家里过圣诞节的也只有钟剑挥和方琼两个人,这是经过了三年来严格的筛选的。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在众多的学生中,只有这两个黄种人最能领会他的教学意图,往往只需要几句话的指点便能够达到一个质的飞跃。开始他只是认为他们勤奋,而不愿意承认他们的聪明。但是,他渐渐觉得,如果没有后者,前者恐怕也难以达到现在的水平。中国人似乎有一种从祖先那儿带来的好胜心,比,争,不甘人后。只要发现别人比自己强,就没命地追赶,似乎非把一切人甩到后边不肯罢休。一次偶然的机会,骆赛尔先生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遇见了这两个学生,他们正躲在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废墟后面吃午饭——干啃面包。教授突然明白了,他们的优异成绩是以怎样的代价取得的。他记起了曾经听到几个学生嘲笑钟剑挥和方琼,说他们从来没有进过餐馆。干啃面包,在巴黎是要被人取笑的,所以他们要背着人吃。他们要脸,不愿意为他们的民族丢脸;他们要脸,两个人的成绩都远远优于同班的白人同学。“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骆赛尔先生记得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句中国古代名言,尽管法译本不大好懂,他觉得自己还是懂了,从他的这两个中国学生身上看懂了。
不过,就他们两人而言,似乎也有些不同。比较起来,方琼更巧一些,往往一挥而就,笔下生辉;钟剑挥更韧一些,每每楔而不舍,铁杵成针。当方琼的作品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被同学们围观称道的时候,骆赛尔教授就有些担心地告诫他:“你要注意,不要在画面上炫耀技巧。炫耀技巧的画家,好比穿了漂亮的军服在人前夸耀而不去作战的军人;或者把犁头擦得雪亮而不去耕田的农民。”“可是,教授,”方琼反问他的老师,“绘画不正是凭借技巧吗?”“当然,”骆赛尔教授闪烁着像雨果一样深邃的眼睛,说,“谁要你轻视技巧?丢掉技巧的艺术家,就像一个骑马的人忘了给马喂草料。但是,技巧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当一个真理,一个深刻的思想,一种强烈的感情,闪耀在某一文学或艺术作品中,这件作品的技巧才是真正卓越的!雕虫小技只能娱人耳目,而伟大的艺术却能动人心魄!”这样的话,他对所有的学生都讲过,反复讲过许多次。不知道谁听懂了,谁似懂非懂,这将影响到他们将来的艺术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