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者

儿童资源网

追日者

  那是到达巴黎的第一个“雪月”。他把画架支在塞纳河边写生。生在江南的他,从未到过祖国的北方。对雪景的惊奇感受竟是远渡重洋在法国得到的。啊!远处高耸着的圣母院淡灰色的剪影,河岸上万头攒动的人群,都被雪花统一起来,繁华、喧闹而又肃穆、庄严。他好像回到了维克多。雨果笔下的那个时代,似乎人群中随时可能走出“奇迹王朝”的国王和他的臣民,可能走出加西莫多和爱斯梅拉尔达。

  他挥笔涂抹着,把空中的雪花搬到画布上。艺术创造的冲动,使他忘记了自我的存在。

  突然,一团冰冷的雪从脑后飞来,打在钟剑挥的后颈上。诗一般的激情被打断了,他恼怒地回过头来,看看是谁敢于这样捉弄他?一张女神般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么白,白得像雪,却比雪更有生命力,泛着淡淡的红润和蒙蒙的热气。一双碧蓝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啊,对不起,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钟剑挥的一腔怒气,像雪一样融化了。对着这张脸,他竟然不忍心再发作了。“好男不跟女斗”,中国有这么一句老话。这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还像个孩子哩,对着这样一个娇小动人的少女,他不愿意做出令她难堪的呵斥。他抹掉脖子上的碎雪,转过脸来继续画他的画。

  谁知道,这幅画难以继续了。怎么搞的?那张洁白的脸,那双碧蓝的眼睛,老是飘忽不定地从画布上显现出来,又隐没下去,隐没下去,又显现出来,好像魔镜中的影像。见鬼!难道像张君瑞见了崔莺莺那样一见钟情了吗?荒唐,这是在外国!他在心里暗暗地咒骂自己没出息,烦躁地回过头去。天哪,原来那姑娘半天也没有走,正立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看他作画呢。这么一回头,正好对着了那一双碧蓝的眼睛!他像被火灼伤似的立即闪开了目光,脸腾地红了,热得发烫。

  “您画得真好,艺术家!”还是姑娘首先打破这个僵局,主动和他说话,地道的巴黎回音,“您是日本人?”“不是,”钟剑挥镇定了,“我是中国人。”“中国人?是巴黎美术学院的留学生吗?”“是的。”“那么,在骆赛尔教授的工作室吗?”“是的。怎么,你认识骆赛尔教授?”“当然,他是我爸爸。”“啊!”对老师的崇敬使得钟剑挥不觉站了起来,好像他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位渊博、智慧而严厉的骆赛尔教授,正透过宽边眼镜审视着他的作品。

  “我画得不好,请你指点!”他像对老师那样说。

  姑娘连忙后退一步说:“呢,我可不懂绘画,爸爸说我不是学画的材料。我学的是戏剧,将来希望当一名悲剧演员。来,认识一下吧,我叫露珊娜!”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玩雪造成的过失,露珊娜向他伸出了手。钟剑挥握住这只纤细而柔软的小手,心里不由得突突地跳。“我叫钟剑挥。”他笨拙地介绍着自己的姓名。

  “噢,钟先生,我常听爸爸说起您的名字!”雪越下越大,钟剑挥准备另找时间再来完成这幅作品了。露珊娜熟练地帮助他整理颜料、画箱,显然这是她经常帮父亲做的事情。

  “您住在……”“我住在大学城,留学生多数都住在那里。”“哦。我们顺路,一起走吧!来,我帮你拿着画具。”他们一同踏着雪路往回走,在路人看来,俨然是一起写生归来的同学。其实,他们只有很短的一段顺路,差得好远哩。

  钟剑挥住在约旦路的大学城。所谓大学城,其实并没有一所大学,而是所有大学宿舍都集中在这里,各国留学生都有自己的馆,惟独中国馆由于经费被政府贪污而没有建。钟剑挥寄居在比利时馆里。

  “钟先生,你们的国家那么远,为什么要跑到西方来呢?”露珊娜问他。

  “怎么说呢?”钟剑挥想了想说,“还是借用我们祖先的一句俗话吧: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露珊娜顽皮地笑了笑:“很有意思。那么,中国——法国,哪里是高处,哪里是低处呢?”钟剑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善于寻找语言的空隙,摇摇头说:“我指的是艺术。”“难道你们那里没有艺术吗?”“当然是有的。可是,近百年来,战乱不断,国家破败了,艺术当然也难以发展。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狂轰滥炸,我们的艺专到处搬迁,颠沛流离!”钟剑挥痛苦地沉默良久,才抬起脸说,“我是为艺术而生的,对我来说,它就是太阳,我是朝着太阳追来的!”“太阳?”露珊娜总是不轻易放过每一个话题,“那么,太阳是从西方升起的了?”钟剑挥愣住了。他望着面带狡黠的笑容的露珊娜,一时不知怎样回答这位未来的“悲剧演员”的问话。“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句话在中国人听来等于是“活见鬼”!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露珊娜家门口。露珊娜停下脚步,热情地说:“我到了。请到我家里做客吧,钟先生!”“唔……”钟剑挥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骆赛尔教授的门前,他一想起那位蓄着灰白胡子、戴着宽边眼镜、对学生要求严格而又性情执拗的老头儿,立即觉得这样贸然来访恐怕不甚适宜,况且由露珊娜陪伴着,容易让教授误解。想到这里,他便礼貌地从露珊娜手中抽回由她拿着的小折叠画凳,说:“啊,谢谢,改日再来拜访。因为事先没有征得教授的同意,就不打扰了。再见!”正在这时,骆赛尔教授的院门中突然走出了方琼,他看到钟剑挥和露珊娜,先是一愣,随即像窥见了什么秘密似的笑起来,指着钟剑挥说:“好哇,没有看出来,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捷足先登啊!”六小汽车沿着什刹海的不规则的边缘绕行,垂柳从浓阴里伸出长长的柔丝,几乎拂着车顶。路边,青色砖瓦砌成的房舍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房顶上飘荡着几缕淡淡的蓝色炊烟。露珊娜被这朴素自然的景色激动了,她原以为北京到处都是雕梁画栋、红柱飞檐,不知道还有这样富有田园风味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