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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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者

  然而,今天,大师震动了,在钟剑挥的阴暗的斗室里,在那些堆到顶棚的画前,被震动了。他知道,这不全是由于他的乡情的萌动。思乡心切的人可以吻家乡的泥土,但泥土毕竟是泥土。钟剑挥给他看的不是泥土,是艺术,是在这泥土上生长出来的艺术。他长久地、挑剔地审视着这些画,疑问,惶惑,震动。凡。高用白热化的骇人的明亮色彩表现引入堕落的夜咖啡店的黑暗现象,而钟剑挥用单纯的强烈的色彩音响显示明媚的阳光。浓黑的美:黑乌鸦、黑松林、黑鱼鹰、黑渔翁、黑屋顶、黑礁石,洁白的美:白露、白莲、白浪、白绣球。莫奈用斑斓耀眼、变幻跳动的色彩捕捉池塘睡莲转瞬即逝的光影,而钟剑挥却用似乎确凿只是一色青绿表现那浓郁、蓬松、随风摇曳的竹林和垂柳。尤脱利罗为了十二分虔诚地表现巴黎街头那渗透着淡淡哀愁的白墙,用石灰、用石膏调成白色,再用调色刀刮上画面,而钟剑挥却直接用饱和的象牙黑挥写出家乡的那种常见的黑瓦飞檐,在白如宣纸的画布上直接留出粉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江南情趣便盎然而出了……在这些画中,方琼竭力要抓到西方大师们的幽魂,而他们却像蛇一样地溜走了,只留下了渗化在酒液中的蛇胆。钟剑挥博采了他们的精华,又把它溶化了,化成了自己的血肉。在他的调色板上,东方艺术和西方艺术已经跨过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隔绝,结成了彼此深深相爱、融成一体的夫妻,他把油画艺术“娶”到中国来了,中国装束,中国气质,淡妆浓抹总相宜!“中国味儿,钟太太做的菜和钟先生的画都是地道的中国味儿!你说是吗?”露珊娜不熟练地使筷子夹着菜,偏过头去问方琼。

  “是啊,看了剑挥兄的大作,很为钦佩!”方琼呷了一口杯中的绍兴黄酒,抑制着自己的震动,平静地说,“但遗憾的是,你的成就却不为人所知,这么多佳作束之高阁,不能公之于世,岂不可惜!”他深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那个愚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钟剑挥说,“好在我没有停止探索。现在,可以回头检查一下这个探索的价值了。中国美术家协会决定在美术馆举办我的个人画展,得失成败由人们去评头论足吧!”“噢?”方琼吃惊地问,“什么时候?”“下个月。”“太好了,太好了!”方琼心里一跳:他的画展也是这个时间!两个人的作品几乎同时在一个地方展出,无形之中就是一场比赛!命运啊,怎么这样安排?三十年离别,重逢之后又要竞争。或者说,这场竞争已经无声地进行了三十年,如今要揭晓了。那么,他是可能赢呢?还是可能输呢?是应该赢呢?还是应该输呢?这些年来,他走遍了欧美各国,并且到过一些东方国家如日本、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及中国的香港地区和台湾省。他发现,和他的作品风格近似的画家似乎一阵风地涌现了许多,抽象的形式加上若隐若现的东方色彩。当一种手段被许多人普遍使用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显得平庸和廉价了。尤其是某些华裔血统的画家,用中国的古钱、古字、青铜纹样、佛像门神来装点作品,以这种皮毛的“中国味儿”讨洋人的好奇,更是败坏了行家的胃口。在这样颠簸动荡的海洋中,方琼所驾的小船想游七自如已是不大容易,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大师面临着挑战。他常常碰到观众和记者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您画的是什么?”每到这时,他都以艺术家的高傲和外交家的圆滑答以“无可奉告”,实则自己也并不了然笔下画的是什么。造型艺术到了毫无内容只有形式,无异于一个人失去了灵魂而徒具躯壳。虽然,他在画中融会了东方韵味,寄托了故国情感,但那也只是朦胧的、虚幻的,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今天,他突然看到了钟剑挥所培育的花,植根于自己的土壤中又汲取了外来营养而开出的花,他好像一下子惊醒了,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花!它关闭得太久了,或者说,是外边的人看到得太迟了,“养在深闺人未识”。可是,正因为如此,一旦红杏出墙,便会……啊,难以设想!方琼手里捏着的酒杯忘了喝,也忘了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