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往在这种时候注意着人的本性,它虽然缥缈得令人难以捉摸,但我仍然能够从他们的言行中窥视他们的人性欲望。我知道满叔一直想要做一个好官做一个好人,这些话是他的那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爷老子对他说的,但他现在却必须为那个教导他的人放弃那些话语中的内涵,他知道他已经是穷途末路,但满叔仍然觉得末路不是绝路,他应该还是有机会的,所以,他现在坐到马瞎子的对面,他不是要相信马瞎子的话,他在为自己寻找一条最后的理由。因而当马瞎子撑了很久也没有把那双撑开的眼睛黑漆漆地望着他时,他把爷老子病重的消息以及他收了一个大红包的事告诉那个自称眼睛看不透尘世而心底早已悟透了尘世的马半仙。这一刻,马瞎子的眼睛非常灵巧地合上了,就像我合上那本我最喜欢的语文课本一样,他伸出手在我满叔的头上摸了好久,然后才说,收钱是犯罪,可借钱不是犯罪,再说,你是为你的爷老子治病,孝心是会感动菩萨的。
这时,我想起了二爷爷在海棠城里的那个池塘里看到的那根战栗着的水草,现在它被我满叔死死地抓住了,他差点就要跪在马瞎子的面前给他叩头膜拜了,但马瞎子阻住了他说,罗局长,不用了,只要把我的算命费交了你就可以走了。满叔立即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塞进马瞎子的手里,然后喜滋滋地走出了寡婆桥。他眼下最想做的就是将母亲留给他的那个黑匣子找出来,二十多年来那个黑匣子跟随他走遍了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小镇、学校甚至去过行刑场,那是他刚当上公安局长的那一年,当行刑队的子弹射穿那个罪犯的胸膛时,他背着的那个包突然之间从他的手中滑落从山岗跌下山坡,黑匣子就在里面滚来滚去。现在,他必须把那个黑匣子取出来,也许,那是他最后的墓地。
满叔把那个女人送给他的钱没有直接送到医院,而是把那些钱放进那个黑匣子里,并且根据马瞎子的提示,他在上面写上了“孝子金库”四个字,但他对那四个字的笔法不太满意,他想,毕竟多年不写字了,这些年写得最多的就是“同意开支。罗庆丰”几个字,因此,那字看起来写得真不怎么样,与他当年在大学进行书法比赛时比起来,确实差得太远了,可“孝子金库”四个字他写了很多次,却怎么也写不出“同意开支。罗庆丰”那几个字那般潇洒漂亮。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把黑匣子放在家堂的神龛上,烧起了三炷清香,他相信菩萨是会看到这一切的,他是不想做坏事的,他是为了爷老子的病才伸出自己的那双手的。
第二天一早,满叔便起床了,他在医院的走廊上遇到了张医生,只经过一夜他们之间便好像经历了许多的时间,张医生向满叔点头的时候他的目光是陌生的,满叔站在走廊上目送着他的背影时告诉自己,他已经作出了决定,他不会再欠他们医院半个毫子的,你们就放心给我的爷老子治病吧。满叔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从医院出来,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好像刚刚哭过,那双漂亮的眼睛红肿得就像两只熟透了的蟠桃。他走到女人的身边,递给她一张借条,那借条上面写着“兹借到方小如人民币五万元。罗庆丰”。他看到女人默默地接过借条收在她的小坤包里。然后他给看守所的赵所长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那个名叫郭天启的案子已经查实,没什么事了,先取保候审吧。听了这话,那女人的一双蟠桃眼立即绽出快乐的笑容,当着他的面把那张借条轻轻地撕碎了。
我知道我的满爷爷是一个不喜欢黑夜的人,我也不太喜欢黑夜。满爷爷不喜欢黑夜是因为黑夜里耽误他干活,我不喜欢黑夜是因为我要上床睡觉,这样我就没有时间来复习我的那些落下的功课了。但满叔现在特别喜欢黑夜,只要是黑夜来临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那些他以前曾深恶痛绝的地方,比如高档饭店,比如娱乐场所,比如桑拿中心等等等等。现在他的朋友很多,那些朋友大多是郭天启和他的老婆方小如给他介绍的,和这些朋友们玩过之后,满叔觉得他的前半辈子真他妈白活了,同样是人为什么差别却那样大呢?后来满叔明白了,这样的差别是他自己造成的,不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而是他不给别人机会,所以他就永远没有了机会。他想这一切都是对等的,付出与回报这句话到这时他才明白,在暗地里,他给自己狠狠地打了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