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木匠、妖婆和戏子
秋天事多,临到割田老七家最后一块地时,老刀的手被“麻公蛇”咬了一口,俗话说:水蛇咬个疱去家就要消,毒蛇咬个洞到家就要送(死)。“麻公蛇”是有名的毒蛇,痛得老刀龇牙咧嘴,吓得随田干活的田老七大呼小叫,还是小翠有主张,拿过老刀的镰刀,不管不问地切开了蛇咬的创口,俯下身子,对着老刀的手上的伤口猛地吸吮起来,又指挥田老七找来田边地角长着的半枝莲,细细地嚼烂,敷在伤口上。一番折腾,老刀蛇咬中的手红红的肿明显消了下去。老刀没听田老七和小翠的劝告,背转身子又干起活来,只是动作要迟缓得多。小翠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弱而又弱,但老刀听到了,真真切切的,第一次心软软地抖动了起来。
老刀一人过日子,快三十的人了,一间草房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身边的宝贝活脱脱的就三样,一把锯镰刀、一把镰刀、一把斧子,锯镰刀用来割稻、割麦,镰刀用于砍草,斧子大多用于劈柴等零碎活儿。三把刀就放在他的破床边,有时放在枕边,陪着他度过一个个漆黑的夜晚。刀用长了,往往会玩出些花样来,割稻、割麦自不用说,老刀的花样在于抡圆了镰刀,百步之内命中所有的目标,起先练着玩儿消磨时间,到发现了身边奔过的兔子、野鸡等野物时,本能地抡了过去,又实实在在打中有收获时,老刀练得更勤了,一天不练心中似乎就少了一块不得安宁。
日脚赶着日脚,有一天日本鬼子突然占领了土街,炮楼立在了村东头,和村西头老刀的住房不远不近地相对着。有些日子老刀心中乱糟糟的,晚间练刀的地点由野外,搬进了自己的破房里,呼喊声也低低地压着,准头也差了些。
又到了午季麦收季节,小翠挺着大肚子来找老刀,老刀自是二话没说,跟着小翠去了。那天老刀的心慌慌的,麦子割得七零八落,东丢一簇、西留一棵,引来了田老七狠狠的责骂,咬着牙要扣老刀的工钱。老刀强按着心慌,少有地直起腰,看着远处的炮楼发起呆来,气得田老七又是一顿劈头劈脑的数落。到了晌午真的出了大事,小翠在家被人糟蹋了,快临产的肚子被剖了个大口子,成形的孩子和一摊鲜血夹杂在了一起,小翠的双目圆睁,掰开她紧捏的双手,一颗日本军装的纽扣被深深地掐进了肉里。“日本人干的”,一口热血从老刀的口中喷出,田老七早昏了过去。
小翠惨死的那天夜晚,黑暗,四处浓密,见不到半点星光,土街的天空充斥着血腥味。到了半夜,炮楼四周响起了炒豆般的枪声。到了早晨才听说,三个站岗的日本鬼子被杀了,武器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一把锯镰刀、一把斧子,分别命中鬼子的脖子、太阳穴、后脑勺。
老刀从此没了音讯,只是在麦收、割稻时还有人时常提到他,说他姓黄,他的姓是黄帝封的。
木匠童大
方圆几十里内就一个木匠,手艺不咋的,却吃得开。一把斧子东砍砍、西砍砍,一年的吃食就不愁了,多少还有些节余,老婆孩子就比别的人家活得光鲜。乡里人对木匠另眼相看,少不了他,箍个粪桶,圆个锅盖,做个箱子,叉个凳子,甚至临了送终打口棺材,木匠的锯锯、刨刨、砍砍、凿凿,时而会在不大的村落里搞出些响动来。
如此木匠童大在村子里就是个人物了。说不上他的劲头,蔫蔫的,半天说不上几句话,人却长得精神,有一把子蛮力。乡村的木质大多是坚硬的,檀树、梨树、棠梨子、老榆,斧子砍去留下了白迹子,再用力,说不定斧子就卷口了,“呼呼”地拉派派地落成了,李姓人家却挑起了童大的毛病,非说童大叉的八子隼没对好、对实,童大一百个解释也不起作用,连说,工钱不要了。李姓人家不饶,工钱不要也不行,房子有个三长两短,必找他一家老小算账。童大没有办法,就在李姓人家大宴宾朋时,找了架梯子,爬上他尽心尽力叉的八子上反复检查,一脚踩空栽了下来,正正地落在了刀刃朝上的斧子上,鲜血溅淋,在猜拳、喝酒的喧闹中离开了人世。
童大的坟萋萋地长满了野草,待许多年后,村子整体拆除时,李姓人家的三间砖瓦房还好好地长在那里。童大家人为童大迁坟,李姓人家也在忙着拆除房子。村里人恋旧,旧家具不忍舍了,搬家时,还有人抬着家具,时不时念叨,这家具是童大做的。
童大手艺不精,做出的东西却实诚,可传代。
妖婆
妖婆活得年久,翻过年就到了九十岁。
妖婆是自己称之为妖的,说自己活得太长,长得都成了妖精。妖婆无儿无女,一个人看日升日落,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日子过得艰难,却结结实实的,没有将死的迹象。妖婆天天嘴里念念有词,细下心去听,大多和死有关,巴着早早死了,省得在世上受罪。然而一年年过去,妖婆仍活得好好的,佝着不算太弯的腰,移着裹缠过的小脚,围着破落不堪的房子转悠。
妖婆的家住在郢子的尽东头,郢子围着一口大塘散布开,她在上风上口的地方搭了间孤零零的房子,左邻右舍都离得远远开开的,房子的四周长满了高高大大树木,树木阴森,连带着一方土地阴沉而寂默,唯有成群的鸟飞飞落落,丢下一串串啼鸣声。晚间,孤兀零零的房子早早没了灯火,妖婆有时会发出长长的叹息来,搅动风吹树叶,发出口人的呼号,惊得熬夜的猫头鹰探着电棒样明亮的眼睛,急急地向天空飞去,又难舍地扎了回来,撞落一树树苦涩不堪的青果。
许多年我不知妖婆是怎么活的,粮食、柴禾、用水,她老迈的身子,都无法负担得起。我打听过多次,每次都没得出明确的结论。我只知妖婆在郢子里生活,从没饿过、冻过,就连破败的房子,也不曾漏过。郢子里的人对妖婆的生活轨迹大都三缄其口,似乎这人就不曾存在过,把她当作了塘东头一棵树了。不过也是,妖婆的家早被密密匝匝的树遮得严严实实,外来人如不刻意打探,绝不会知其间还藏着一户人家,活着一个人。但郢子里的人不保密的一件事,当然是关于妖婆的,就是妖婆家周边的树是妖婆一棵棵栽下的,大的要三个壮年汉子才能抱过来,小的也有钵口粗了,这些树任谁也动不得,在大炼钢铁那样激进的年代,郢子里的人也拼着命和妖婆一起将它们保护了下来。
妖婆对树有特别的感情,常能看到她的身影,在树棵间穿梭摸索,往往复复一待就大半天时间。树中有一棵特大,从根部一路向上,生满了铁色的荆棘,树的枝头挂满了刀状的果实,每有小风吹过,刀状的种子相互撞碰、摩擦,总要发生金属的声音,树叫皂角树,它是妖婆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