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一次没决出胜负的斗力使我在掮夫中“名声大震”。我虽然没能证明自己的实力,但证明了自己的勇气。掮夫们说,凭你这小毛猴的个头,敢向驼背阿翔叫阵就了不得啦!何况敢顶着山洪下青云栈,何况受了伤也没告饶没躺倒(他们哪里知道,那一刻我即使想喊救命也叫不出、想躺也倒不下了)!
阿翔更是打心眼里服了我的倔犟,从此对我刮目相看。
于是我更加亢奋地投入那无止无休的“铁人”体力竞赛。少年人,总是在不知不觉地按别人心目中自己的形象来塑造自我。既然大家都认定我是一名大力土,我就不能松他自己的肌肉!
只有于思继续泼我的凉水。他一口咬定我受了内伤,一定要赶紧离开这儿。这种话,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我偏不爱听。
我生龙活虎地干着。那以后,无论在田间、在水利工地、在河堤大坝……我都拼命似的干着。与我同时代的许多“劳模”和“积极分子”不同的是:我不是图“表现”(无论我“表现”得怎样出色,也不会有任何幸运降临到我头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父亲,早已决定了一切评模受奖、招生参军乃至当合同工的美事绝对与我无缘),而是仗着那身蛮力来支撑对生活的信念,仗着无处不在的众人夸赞,营养着自己那身“精、气、神”……
于是在那个本当受歧视的年代,我为自己奏响了一段青春年华的华彩乐章。以至许多年后,我还沉醉在那个激越豪壮的乐章里。
(“你什么也没得到。”有人同情他说。
“我活下来了——这就是我得到的。”我说。
假定没有那个“华彩乐段”,我能不能活到今天?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我因此无愧无悔。)
10
……直到我跨入不惑之年。有一天,一个轻微的闪动就使我腰椎剧痛而站不起来了。同事们把我抬进医院。
负责检查的老医生摇头叹息说:“你的腰椎错位……年代太久,已无法根治啦……”
我记起了青云栈上的斗力和稍事诊治后十倍疯狂的劳作。“有那么严重吗?”我问。
“严重的还在后头……”老医生说,“我可以给你镇痛,但是……”
他没有往下说。后来,另一位医生冷酷他说出了老人不忍心说出的话——骨质增生、坐骨神经痛甚至瘫痪,在前途中等着我。5年?10年还是20年?说不定。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它们决不会失约的。
我相信医生的判决。但我只是淡然一笑。我没有半点懊悔。
是的,青云栈赋予我的强健,已经被伤痛、被时光无情地剥夺得干干净净,但失去的,未必就是它给我的全部……
趁着腿杆子还行,我告辞了医生,来到我20多年前生活过的林区。
那是一个早晨。
雾在霞光中消散。我忽然发现,在我奔走过无数回的石道上方,在石峰半腰淡紫色的烟霭里,隐隐现出三三五五的凿孔残痕。
我想,那该是穿越青云山的古栈道遗迹吧。
栈道早已消逝在历史的风风雨雨里,消逝了多少个世纪了;脚下,石窝窝连缀成的石道也很快要被电力索道所取代。岩石上的凿孔残痕,终究会因风蚀而逝去的……
那时候,人们还会记起古栈道,还会把这儿叫作“青云栈”吗?
我那令人热血奔涌的雄性山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