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一根沉甸甸的生梓木,我们冒雨走向青云栈。
麻草鞋吸足了水步步带滑。我们谨慎地走着。一些好事的掮夫在后头追着,我们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足跌倒而威风扫地。
前方是石道——青云栈最险的那一段。
山洪冲下的泥浆在石坡上狂泻。看不清一个个踏足的石窝窝;暴雨如瀑,十步开外便茫茫一片。此时扛着如此巨大的梁木走下去,无异于轻掷生命!
但我不甘示弱!两年来苦苦追求的,不就是战胜对手后片刻的辉煌么?
我可以败,但不可以退缩。“死了算”——我豁出去了!我大步跨下,对准印象中第一个踏足的石窝……
巨木向前倾斜,重心猛地移向我一个人的肩头,震耳的雨声里,我感觉到自己腰间发出一声有如竹笋拔节的轻响,剧痛如刀扎般袭来,双脚便钉在那儿再也移不动了——
幸好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对手胆怯了。
“别下了吧阿铃……”他喘着说,“我们都会白送了命的!”
我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五腑六脏被肩头的重压挤成一团,腰间仿佛被插进了一根结木楔子,将我的腰脊榫接成一个整体。我不能进也无法退,……我使劲压着左肩上的撬杠,想掀开那巨木的重压,但每使一下劲都似乎把腰间的“楔子”扎得更深,而巨木和撬杠如同一只铁模,牢牢焊在我的肩头!
“回吧……”阿翔的声音仿佛在告饶,“我认输……”
我又张了张嘴。不争气的牙齿磕碰起来,这颤抖有如电流,霎时传遍全身不可遏止。被压迫的肺吸不进多少气,几乎使我窒息,心上却异样地明白——
当我的腰椎承受不了而折断,或脚边漫过的淤泥终于使我滑倒时,就是我生命的终结。滚滚的巨木会砸碎我的身躯,我会跟它一起翻滚而下,最终被悬崖下水一样柔漫的雨雾吞噬……
我的窘境被跟来观战的伙伴发觉了,他们赶过来,七手八脚从我们肩头夺去了那根巨木。肩上一轻,腰间的剧痛反而激增了10倍,我一口气没吸匀,当即痛得昏死过去……
(那刻骨铭心的疼痛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8
撒着药卡的烈酒麻醉了我的痛觉神经。掮夫中懂些治伤的老人替我拿捏按摩之后,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恢复。
于思一下工就来陪伴我。那天他当着我的面打开他那口笨重的木箱,取出一把破旧的小提琴。“这琴根本不能拉了。”我说。
“破了。”他说,“跟我的指头一起被摧毁的。”他摊开左手。我才发现他左手仅剩两个完好的指头。中指以下,三根指头痉挛地勾曲着,似乎曾遭钝器猛击。“破了。可它还能感受……”
他让我把手贴在小提琴的魂柱外边。那琴果然神奇,外界大大小小的音响都能在它坼裂的共鸣箱上激起或轻或重的回应。
于思在我床边的杉皮墙上砸了几拳,剥开一个窗孔,阳光便咧地闯了进来。他就坐在我身边那束桔红的夕阳里,抱着他的破琴向着“窗”外那墨绿色的森林,一动不动地“感受”林涛、山泉和树梢轻吟的山风。
……你在呼唤你在呼唤
我的大海一样喧啸的山林哪……
他轻声唱。我看见他眼角溢出的泪水。他怎么啦?这个快乐的疯子……
(我却再也不能休味那些细腻的感情。大山、石道、肩上的巨木、粗犷的伙伴……经过这一切的“洗礼”,我整个儿变得粗鲁麻木,我完全不是早先的那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