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棚头让出了第一大力士的“交椅”。
在当上新棚头的次日,驼背少年悄悄地吐了血。莫声张!他用脚盘着泥沙掩盖过那滩血迹后警告我。吐这点血,值得!
看见他吐血的却不止我一个。但谁也没有大惊小怪,皆觉得驼背少年算得一条硬汉子。
斗力失败的棚头再也不敢在门口“立字扬威”。那不到40岁的壮汉在几天中忽然苍老了。
据说,好胜心强的竞争者在战胜了所有对手之后都会产生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感。棚头对大伙的挑衅,不正是急欲激怒对手以求一搏吗?
尽管卑微,却是怎样的一股英雄气概哟!可惜,这位英雄在失败后一蹶不振……我却被掮夫们对蛮力的疯狂崇拜感染了。在此之前,我的一切所谓希望所谓追求都浮悬在空中,而驼背少年的理想,却能在一战定输赢的斗力中成为现实!
(吐血也值得!驼背阿翔的话如同火捻子,在我沉闷的心上引燃了一团火……)
4
石山是血褐色的。这侏罗纪的火山熔岩,在多少万年前就已经冷却,依然滚烫的只有血——被巨木险道、被力的挑战煽惑着的掮夫的热血。
我也忘乎所以地投入了那一轮疯狂的赌赛。翻破了的书本再也不能吸引我。而我肩上的肌腱,就如充气的轮胎一样迅速地鼓胀起来。有限的营养都集中在肩膀和腿杆上,16岁的我已经硬得像一捆牛筋,却再也没有长高。
我在力士排行榜上的名次也悄悄地越级上升(“排行榜”是藏在自己心里的)……
那年“双抢”,生产队把我叫回去忙“收早插晚”,我留下几个不寻常的纪录令队里人惊愕万分,从此肃然起敬;挑谷我必定挑双担(有次冒雨打稻,我用盛茶叶的特制大箩从水田挑回一担湿漉漉的稻谷,毛重竟达403市斤);拆庙建仓,人家一担挑10口砖,我非得挑20口才过瘾(20口泥坯砖重270市斤,我可以从早到晚每担都挑那么重)……记工簿上,我的名字从“半劳力”赫然排入“强劳力”之首,随我下放的父母也为我自豪……
哦,那是怎样扬眉吐气的一个夏天!
强劳力每天也不过挣十几个工分(每一工分只值两三分钱),但我从此不再受种田汉的歧视,可以昂首挺胸以“大老粗”(那个时代最时髦的身份)的姿态理直气壮地活着!
(我怎能不感激青云栈,怎能不感激那给我以新希望的血褐色石山、那锻造强悍灵魂的粗木和险道!)
5
我发现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越用越多取之不尽的,那就是人的体力。越是不怜悯自己、不吝惜气力,越有可能长成力大超群的英雄!
有了奋斗的目标,青云栈在我眼里变得庄严美丽起来,生活不再显得枯燥,涩口的干薯丝和带霉味的盐菜我也能吃出滋味来。
一个小时要好的同学来向我告别。在背诵了许多有关世界革命的语录后,他们几个中学生决定从大西南越过国境,去热带丛林参加那边的红色游击队。
“你的目光太短浅了!”他严肃地指责我,“凭一身蛮力,能对人类作多大贡献呢?”
我说革命分工就是这么回事。需要革命家,也需要战斗者。
同学更严肃地大摇其头:“世界革命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我们这代人肩头了……你得学习,得赶上形势呀!”
他给我看他随身带着的书——《国家与革命》等,还有几本关于巴黎公社的小书。
我说这些书我早读过了。世界革命更需要实干家和有超人力量的战士、工人、农民……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围绕世界革命的大事争执了半夜,谁也没说服谁。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赌气走了,临走,还告诫我不要沦为“普列汉诺夫之流”。(同学走后再没给我来过信,后来有消息说,他们几个没来得及走上“世界革命”的战场,就在造反派之间的武斗中送了命。这个同学身上中了三枪,还挣扎着扔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