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许多年后我那16岁的儿子说,“你躲在青云栈,是想逃避那个荒唐的时代——是吗?”我无言以对。是吗?我问自己……)
自认无敌的驼背阿翔也张狂到目中无人的程度。他常常酗酒,醉了,就学老棚头的样,也用岔头撬杠支起一根示威的巨木挡在门口。
我跟所有的人一样忍声吞气地从“人”字胯下出入,心里却在酝酿着一场“搏斗”。我加紧了自己制定的“铁人训练计划”实施。
我尽可能重扛快跑,尽可能做到少换肩;我每每趁大汗淋漓之际匍匐在透凉冰骨的水潭里(因为我一贯以为,肌肉也应该像加热的钢块那样,可以通过“淬火”来获得弹力),而且用粗沙擦皮肤,以赤膊对抗寒风和烈日……
我成了一匹细致紧凑型的矮马,狂奔在青云栈险峻的石道上。
驼背阿翔当然不会忽视我的“成长”。他也在准备,在行动。不过他采取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式——吃生野兽肉,喝烈酒。他坚信吃生肉能获得虎豹的力量。而“三分酒醉十分力”则是山里人多年的经验之谈。
他阴沉的眼时常对我投来窥探的一瞥。我就知道,那个雪耻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6
青云栈不乏文才满腹的落难书生。
那些人大多愁闷木讷,像蜥蜴般小心地藏着自己,尽量不惹人注目。但也有例外,有个叫于思的就是个乐天知命的家伙。
那些城里人便管他叫于疯子。在他们眼里,一个年轻轻的学者(据说是音乐家!)被流放到这种地方扛苦活,没有自杀已是神经不正常了,怎么还乐得起来呢?
“不正常的是他们。”于思说,“我到青云栈的第一天就迷上这儿了。这儿多美!除了傻瓜,只有疯子才拒绝享受美!”
于思乐呵呵地扛木头,回程的路上,他就唱,或是嘬起厚嘴唇,用异常洪亮的口哨吹起一些我熟悉或不熟悉的曲子,《蓝色的多瑙河》、《春之花》、《旱天雷》,等等。他的口哨音域极广,音色美得像芦笛。显然,他受过良好的音乐训练,尽管我从没见他玩过任何一种乐器。
“那样蛮干,你会毁了自己的!”他不止一次劝戒我,“世界太美了,你甘心早早地弃它而去吗?”
这是我在青云栈第一次听到的忠告。我却正被自己的新纪录激动着,为即将到来的“搏斗”兴奋不已。我告诉他,我已经放弃了童年的梦想,现在要我再放弃这最后的、唯一能体现人生价值的奋斗,我宁可死。
“小家伙,你真应该重新接受艺术的洗礼!”
我说我早就彻底去掉了那些不健康的资产阶级情调,现在要脱胎换骨当劳动人民了。
他生气了:“你这种想法才是不健康呢!”
我逃开了。(我的思想准则来自知青办定期发放的书籍和红头文件,凡是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活着干,死了算”的“指导精神”相抵触的“思想苗头”,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掐掉。)
7
我跟阿翔的决斗终于爆发了。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清晨。我在工棚门口滑了一交,脑袋正好撞在那拦路的“人”字一撇上。我被撞得满眼火树银花,一腔子火气直往外蹿,没再迟疑,我猛地掀翻了阿翔的撬杠巨木。
大“人”字轰然倒地时整个杉皮工棚耸动了几下。阿翔走出来。“你?”他阴沉着脸喝道。一年时间过去,他脸上出现了成年人才有的骨棱棱,唇上一抹淡淡的胡子使他显得威风。
我啥也没说,挑衅地把倒地的撬杠踢到泥水中。“好小子,有种!”阿翔冷笑着穿上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