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浑身的力气和满手的好活儿仿佛被谁给捉去了,一只马铁掌回了几次炉,却总也打不称心。师父恼火着,扔下铁锤,抓了水瓢,狠命地往肚里灌水。水是从落马河里担回来的,凉得很。师父再抡起铁锤时,徒弟便听见,师父肚里有“咣咣”的水摇声响,且像沸开着的样子。
三
一天,屯里的花里子驾车经过铁匠炉门前,徒弟发现,河姑和女儿坐在花里子的大车上。花里子神气地挥舞着大鞭,炸出一个又一个脆响。
徒弟的一颗心被那鞭梢儿给缠住了。他心里清楚,花里子是在有意眼气师父。
花里子是师父的对头。
那年,花里子用炸药炸落马河水库里的鱼,被人家罚了好多钱。花里子就报复,夜里往水库里投农药,鱼成片在水上漂白肚。县公安下来查案子。师父是花里子作案时唯一的见证人。公安人员要取证,师父签了名。花里子落狱了,坐了两年牢。出狱后,花里子就处处找茬儿报复师父。师父的一条腿跛,有人为师父提亲,花里子就想法搅,造谣说徒弟是师父的私生子。花里子还跑到路口上堵截,让师父的铁匠炉门前冷落,让师父没活儿做……
徒弟恨花里子恨在骨头里。
可是,河姑却坐在花里子的大车上。
花里子的骡车走远了。徒弟心里一阵失落,他感到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
夜。漆黑。
落马河水空空地响,铁匠炉石屋像装置在一架大机器上——整个世界也都像装置在一架大机器上,黑夜在振颤,铁匠炉石屋在瑟瑟地抖。徒弟怎么也睡不着。黑影里,他看见师父坐在炉前拨响了三弦琴。那琴弦在炉膛映出的一星儿蓝紫色的火光中,闪着巍巍颤的光晕儿。师父的脑袋紧勾着,手拨动着琴弦,那样子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无数颗徒弟能听懂的音沉沉的抖落在黑暗中,石屋里像塞满一堆堆铁料。两汪沉沉的液体从师父的脸上下滑,滑在琴上,琴弦跳出两颗涩涩的音。
师父把琴挂到了墙上,走到炕边,轻轻摸摸徒弟。徒弟的肩头冰凉。他将自己的夹袄搭在徒弟身上。他以为徒弟睡了,但他听到了徒弟发哽的声音:“师父,躺下睡吧。”
他一惊,立刻用激昂的声音对徒弟说:
“儿啊,花岗岩石场要动工了,到时候不愁没钱赚!”
徒弟听了,喉头一阵紧。徒弟知道,师父不愿把不好的心绪传进梦乡里——从那年师父收养他时起,师父每天给他的都是快乐,师父的心就像秋天的落马河水那样清澈无比。
徒弟忽然爬起来,黑暗中,一双眼睛很亮地忽闪着,他说:“师父,答应我,让我独自出去闯闯。”
师父听了,惊诧着,他明白徒弟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个问题,他猛地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搂抱住徒弟瘦弱弱的躯体。
徒弟偎在师父的怀里,他感觉到师父的胸口滚烫烫,像炉膛的火一样;他很想把捂闷在肚里好多日的一个想法说出来,但没有。
沉默了许久,徒弟说:“师父,拨琴我听吧。”
师父的心尖一阵抖栗,他重新拨响了琴。
四
铁匠炉屋前那棵秃顶榆木抖落掉最后一片儿枯叶时,天倏地冷了下来。
山野像卸妆的戏子,变得瘦小而苍白。落马河阵阵水声依然在山野中漫响,似极力填充初冬的寂寥。一群又一群杂色的野鸽在河谷上空翔旋,一片又一片云障似的阴影尾随在鸽群下面,使黑蓝蓝的河水一次又一次变暗变稠。
在花岗岩石场将要开工那天,徒弟去镇上替师父买东西,回来时他找到了河姑的住处,他想劝河姑嫁给师父。可是,河姑不在屋。他就把用攒下的钱买的一方花布送给了河姑的女儿。
“这是师父让我来送的,送给你妈。”他这样编造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