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气温骤然下降。寒风像一把把锋锐的小刀儿割着山野的肌肤。落马河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沉睡下来——河封冻了,河冰上覆着层铜钱厚的尘土,滑是不滑。有人下河凿冰窟窿网鱼,冰挺厚,凿好一会儿能凿出块车轮大的洞。河面上布有很多这样的冰窟窿。
在河冰上行车危险很大。
花里子却不怕。
花里子急着娶河姑。他的青骡大车每天都要在河冰上跑几个来回——从河冰上取路要比走河上游的水泥桥近许多。有时,花里子的大车夜间也从冰上过。没有事,花里子的大车一直平平安安。而别的马车夫却不敢冒这种风险。这样,花里子每天都要比别人多运两车石料,多赚两车的钱。花里子很得意。
铁匠炉里的徒弟却一直在暗暗琢磨着一件事。徒弟每每看见花里子的青骡大车从河冰上平安地跑过时,他浑身就涌动起一股使他骚动不安的热血。
徒弟始终也没有忘记要为师父出一口气,那复仇的欲望如铁砧那样沉重,一天天压在他的心窝儿上。
终于一天,徒弟下了决心。深夜,师父睡得极沉。寒风呼吼,落马河谷像一些巨兽在决斗。
徒弟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河冰上。他找准了花里子的青骡大车天天经过的冰路上一个转弯处,咬着牙,高高举起了凿冰铲……
七
天微微透出一点亮光,落马河谷还沉睡在一片宁寂中,从河冰上忽然传来了马嘶人喊的声音。
徒弟周身的血液一下沸腾了,他摇醒了师父,他和师父一块冲出石屋。秃顶榆木在凛冽的晨风中抖栗着,狗的皮毛在晨曦中放着银闪闪的光。远远的,在灰蒙蒙的河冰上,师父和徒弟看见了:花里子的青骡大车斜扣在河面上的一个大冰窟窿里。
徒弟跳起来了,他激动地扑到了师父背上,他的手把师父的脖了抓得挺痛。“报仇了,报仇了!”他喊。
可是,师父却木讷讷的,他好像没有明白徒弟的话。他将徒弟从背上放下,说:“儿啊,走!”就跛着一条腿朝落马河那边跑。
徒弟一怔,忙追上去拦住了师父:“别管,别管他!”
师父根本不听,继续往前跑。
徒弟又追去。在距那个冰窟窿十几步远的地方——已经看清楚压在车下的花里子的那张痛苦的绝望的面孔,徒弟死死抱住了师父的一条腿,是那条跛着的腿。“报仇,报仇啊,师父!”徒弟哭叫着。师父忽然将徒弟抓起来,狠狠扔了出去,徒弟被扔出几步外,又在冰面上滑出很远……
当徒弟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花里子鬼一般的嚎哭声。
花里子被师父从装满石料的车下救出来,师父却滑落冰窟窿里,再也没有爬上来。
“师父啊——”徒弟哭喊着,他猛地揪住倒在冰上的花里子那湿冰冰的头发,乱踢乱打一气。他又跪下,朝那个他用铲亲手凿开的冰窟窿,使劲往硬硬的冰上磕击着前额……
落马河谷的晨风犹如饿狼般吼叫着,撕扯着崖石,舔噬着河冰上的积土,直到太阳落山,风仍未歇息。
八
这年的冬天很快过去了。这年的冬天好似比往年短一大截。
花里子来铁匠炉看徒弟了。
花里子被翻车压折一条腿,他成为落马河岸又一个瘸子。
花里子送给徒弟很大一笔钱,是那笔准备用来娶河姑的钱。徒弟收下了,他把钱埋在了落马河岸师父的坟里。
花里子腿瘸了,不能再赶车运石料了,但他说,他要想法赚钱,供徒弟念书识字。
这日,河姑也来到了铁匠炉,她看看棚顶,又看看上炕,她对徒弟说:“俺作你师母吧。”徒弟摇摇头。河姑就泪盈盈地走出石屋。徒弟眼望她过了落马河,就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不答应她作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