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
杨木匠以前把他徒弟吹得上天,如今又咒他进地狱,说他心怀鬼胎,蓄谋已久,一直想把玉英变成他嘴里的肥肉。看见秀英死了,玉英神思恍惚,他就用计把玉英拐跑了。
秀英,她真的死了?
这还有假!本想傻人有傻福,没想到……杨木匠请了浏阳大山里最有名的邱道长来。邱道长说,他们家犯了桃花煞,要把那棵桃树连根拔掉才能转运。拔掉桃树后,邱道长在树坑旁边做了一场法事,闹了两天两夜。看的人说,邱道长做法事的时候,好多红男绿女的妖精在那儿乱窜。第一天,衣香云鬓,遮得天昏地暗,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渐渐销声匿迹。
你去看了?
我怕。对门张铁匠家连炉火都熄了,饭都不呷,挤在这边看。你爸也去瞅了几眼,他说,确实有桃花精。就把后院那几棵桃树全砍了。杨家出事后,这方圆五六里都不会有桃树了。
后院的桃树果然都被砍掉了。我走进自己卧室,打开抽屉。抽屉最里面,那颗桃核还在。虽然蒙了些灰尘,但它依然那么饱满,那么精神,似乎永远保持著作为一颗罕见大桃核的自信。时间把那些小小孔眼里桃肉留下的红色痕迹变成了黑色,我眼前再次闪过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大的桃子,和那颗幽秘的桃核。我知道它的甜美,因为,我尝过它的味道。
把抽屉里的桃核攥在手中,把手塞进口袋。我跟妈说,我出去一会。没等她回应,我就出了门,妹妹还在堂屋里玩着沙袋。我突然感到很惭愧,没给她带点吃的回来。对于生疏了半年的兄妹感情,零食是最好的联络纽带。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隔壁的双合门关着,无声无息。我觉得非常陌生,仿佛这个地方我从没来过。一棵桃树的消失,完全改变了这里的结构,改变了这里的风貌,改变了这里的气息。那个树坑还留着,像一张豁开的巨嘴,翻出的黄泥有如薄薄的、溃疡的嘴唇。我不敢走上前去,怕听见它在说着什么。
我从隔壁家西边的一条小路上山。山上屋后面是隔壁家的菜地,曾种过扁豆、南瓜、丝瓜、红薯。以前,我和杨志勇上学,他从这条小路上山,我从我家东边那条小路上山。我家后面是一片灌木林,没有菜地。我过了这片灌木林,杨志勇过了他家菜地,我们常常在半山腰会合,再走两里平路,到达学校。只有极少的时候,我们从家里就伙到一起,一同走他家西边的小路,或者我家东边的小路。
杨志勇毕业考试前一周就没上学了。他成绩太差,不可能考得取初中,索性回来,帮他爸妈做事。他说,他会跟他爸去做木工。六月十九号,考完那天,我松了一口气,有如离弦之箭,往家里跑。或许由于跑得太快,我没有按往常走我家东边那条小路,而是跑到了杨志勇家西边这条小路上。我像悬崖勒马一样,勒住自己,正要往自家那边走去,看见秀英在她家菜地的丝瓜棚下面转悠。我喊道,秀英,你在干什么?她直起身,望着我笑,满头是汗,很大一部分白色的确良衣消失在她的皮肤里了。她用手肘揩了一把脸上的汗,衣襟被高高提起,下面活跃着胖胖的身体。我顿了顿,指着不算高的山头对秀英说:
“喂,那边山上有个野鸡窝,我上次看见里面还有蛋。我带你去好不?”
她连忙拍着手上的泥巴,旋风般卷过来。我上次打柴,在山顶上看见过一只漂亮的野鸡。它蹲在树丛中,我没看清,待我走近,它“噗”地从我的鼻子尖上掠过,吓得我一滚。我回过神,想去捕住它,它展开双翅,虽没飞多高,却已让我望尘莫及。我从没将这事跟别人说过,因为,它算得上一次失败。何况,看见野鸡这样奇妙的事情,不与人分享似乎更好些。
那我怎么会告诉秀英,而且说是一个野鸡窝呢?
还是那个甜美的大桃子所起的作用吗?我没有想那么多。这时,我们已经双双钻入深厚的丛林里了。秀英爬山慢如蜗牛,我先是牵着她的手,然后是抓着她的手,几乎将她拖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