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眯起眼,看到了那乌沉沉的短戟上的两个字。“青云?”他念出了声。
“青云,”老人低叹,“青云之志!本门青云戟传了九代,可惜在老夫手中……绝啦。”
两滴苍老的热泪滚落。
这老人一直冷峻如匕首,在说到他孙女险被玷污的时候都冷冷然不动丝毫声色,没想到他也会垂泪。只为了九代青云戟在他手中而绝?
老人已将另一支短戟擦好,放在了桌上,站起挽袖,动作舒缓柔韧。中泽离他最近,忽然发现这个干瘦乡农一样的粗鄙老人竟变得很文雅,举止间透出一股雍容沉雄之气。
中泽给这股气压得喘不上气来,蓦地大吼一声,拔刀扑上。
他的刀法在东瀛便以快闻名,有“雷惊杀”之誉,其吼声雷震,往往敌手刚听到吼声,已然中刀而亡。
吼如惊雷,刀光如电,闪电往往在雷鸣前出现,屋内众人耳边一炸之际,刀芒已迅疾地切在老者的前胸上。
一道喑哑的金铁交击声惊得高桥眉毛一跳,才发现那刀芒根本没有没入老者体内,而是被他胸前竖起的一段乌沉沉的铁器挡住了。
那是一支短戟,原本安静地躺在桌上的青云戟此刻竟已稳稳横在老者胸前,其稳如山。那戟上厚重的月牙正将中泽的长刀锁住。中泽的刀势如惊雷掣电,但和青云戟这山一般的沉稳雄浑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中泽刚的吼声猛地变成了哀嚎,一段铁红的锐物忽从他脊背后透出,那是老者的另一支短戟。
高桥已觉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背间蹿起。这么重的兵刃居然快得如此无声无息,让狡猾的中泽都无暇躲避。更可怕的是,老人在宫田身上留下笨拙的三道伤痕,应该用了三招;而对阵刀法更凌厉的中泽,却只有一招。
老者抽回短戟,中泽刚软软倒下,两个武士嘶嚎着纷纷抽刀,那三名乡农才醒过味儿来,丢下茶碗仓惶逃出茶肆。
高桥挥手止住了两名手下。这两人刀法远不如中泽,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老啦,实在是老啦。”老人喘息起来,将一对青云戟靠在桌前,“大明自太祖立国,就抑武崇文,自成祖更甚,到了这嘉靖朝,更曾将十多个门派以乱匪之名剿灭。嘿嘿,武事不修,兵衰民弱,才让倭寇猖獗。”他边说边给自己倒茶。
高桥发现老人的手出奇得稳,茶水稳稳注入杯中,带着一股沉静安然的韵味儿,让人沉醉。再听他的哀叹,见识颇为高明,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老人?
高桥一直对自己的刀法武功极为自负,但眼下却有些犹豫,这个随时会倒下的衰翁、那对废铁一般的青云戟,正带给他山一般难言的压力。他不由侧头望向老人身侧的女子,或许先捉住她是个好主意!
“你已想好怎么走了吧?”老人喝了口茶,将茶杯在桌上摇晃着,“适才你将茶杯左右游动,想必你已想好了穿插迂回、声东击西之策,不错,这样才能逃出大明,回归东瀛!”
这老人简直是个鬼魅。高桥的瞳孔收缩:“你……到底是谁?”
老人低叹:“老朽老矣,名字不说也罢,八岁习武,十四岁进学,十八岁起弃文学武,二十三岁中武举人,二十八岁于殿试中,得天子钦点一甲三名武进士,以探花之位获天子赐酒。其后为官、卫国、护百姓、抗奸佞,升过官,也坐过牢,直到三年前归隐山林,这才有些安稳……
“只是没料到,安稳的日子被你们打碎了。”他轻抚着桌上的铁戟,“青云之志,青云之志,嘿嘿,其实大明百姓最苦,他们大多没什么青云之志,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些日子。可惜啊,这一点点的安稳,你都不给他们……你们这些倭寇!”
最后几句话很慢,几乎是一字字吐出。高桥知道,仇恨到了极深处,就会像眼前的老者这样,隐去所有的锋芒,只剩下一种深刻的冷静。
再一抬眼间,高桥吃惊地发现,老者的孙女已不见踪影。
“她走了!”老者淡淡一笑,“你们要抓她来胁迫我,适才早就该动手。可我一论起你们的逃遁之路,你们便慌了神,大好之机已然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