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四)-61-两盏灯灭了
乔斯给母亲穿孝已经满服,刚刚脱去黑衣服,换上他最喜欢的五颜六色的背心,眼见又有事情来了.家里的人都看得出赛特笠老先生不久便要到黄泉路上去寻找走在他前面的妻子.乔斯.赛特笠在俱乐部正正经经的说道:"近来我父亲的身体不好,我不能大规模请客.可是呢,契脱内,我的孩子,如果你高兴六点半到我家来,跟一两个老朋友静静儿吃一餐便饭,我非常欢迎."垂死的老人躺在楼上,乔斯和他的朋友们便在楼底下静静的吃饭和喝红酒.管酒佣人悄没声儿的踅来踅去,替他们送酒进来.饭后,他们玩玩牌,有的时候都宾跟他们一起玩.奥斯本太太服侍病人睡好之后,偶然也下来坐一会.她总在父亲睡着以后才下来,老头儿跟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睡得不大稳,有些儿胡梦颠倒.
老人生了病之后,更依赖女儿.喝汤吃药的,差不多都要她喂.除了伺候病人之外,她也没有功夫做什么别的事了.她的床铺搁在通父亲卧房的门边,容易发脾气的病人一有什么响动,她就起来.说句公平话,病人不愿意吵醒他又体贴又尽心的看护,往往动都不动,一连静卧好几个钟头.
他现在很爱女儿,从女儿长大成人以后,做父亲的从来没有这么疼她.在待人和蔼.伺候父亲孝顺一方面,这忠厚的好人比谁都强.她在父亲病房里悄没声儿的进出,样子端庄文雅,脸上甜甜的带着笑容,都宾少佐看了心里想道:"她进来的时候,脚步轻得像一丝太阳光."女人守着自己的孩子,或是在病房里伺候病人,脸上可不都像天使一般的慈爱吗?我想这种表情大家全看见过.
这样,几年来藏在心里的怨恨无形消灭了;他口里不说,心里却很平静.女儿对他这么孝顺体贴,他在临死之前也就忘记了对她的不满.以前他们老两口子常在夜里埋怨女儿,说她为自己的孩子才肯掏出心来,父母上了年纪,又遭到各种不如意的事,她都不在心上,只有儿子是宝贝,后来乔治跟她分手的当儿,她伤心得发狂一般,真是荒唐糊涂,简直可以说是不敬神明.如今赛特笠老头儿结了一下总账,把心里这些疙瘩都忘记了,对于女儿温和忍耐,自我牺牲的精神才真正服帖.有一晚,她偷偷的走到他的房里,发现他醒着.灰心颓唐的老头儿对她认了错,把冰冷无力的手拉着她说:"唉,爱米,我刚才在想,我们对你很不好,很不公道."她跪在他的床旁边开始祷告,他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祷告.朋友,但愿我们临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同伴陪着我们祈祷!
在他睁眼躺着的时候,说不定他回想到一辈子的遭遇,早年怎么挣扎,后来怎么成功发达,真是大丈夫得志于时,老来怎么一败涂地,现在又落到这般可怜的结果.命运打败了他,如今再也没有机会向它报复.自己身后没有名,也没有留下钱,一辈子穷愁潦倒,没做过有益的事,如今力气已经使尽,就算完了.我常在想,死的时候,又有名又得意好呢,还是又穷又潦倒好?还是愿意什么都有,到临死不得不撒手呢,还是和命运赌过一场,输给它以后奄奄一息的死去呢?总有一天,我们说:"到明天,成功和失败都没有关系了.太阳照旧升起来,千千万万的人做工作乐,可是一切的喧闹都和我无关了."这种感觉准是非常的古怪.
有一天早晨,太阳照常上升,大家照常起来,做工的做工,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只有约翰.赛特笠不起身.他不再和命运搏斗,也不再希望,不再计划,从此安安静静的躺在白朗浦顿墓地上他老妻的身旁.他后来的生活,世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