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三部
于是克利斯朵夫不好意思了,马上很温柔的听下去,并且听得格外用心,借此表示歉意.乔治说的故事颇有发嘘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听到某些胡闹的事不由得笑了:因为乔治无话不谈,并且坦白程度使人对他毫无办法.
可是有些笑话在克利斯朵夫是觉得笑不出来的.乔治的行为往往使他很难过.克利斯朵夫不是一个圣人,并不自以为有教训别人的资格.乔治的风流韵事和挥金如土的作风,还不是克利斯朵夫最愤慨的事.他最难宽恕的,是乔治把自己的过失看得轻描淡写,非但不以为意,还认为挺自然.他对于"道德"的观念和克利斯朵夫的完全不同.对于他那一类的青年,男女关系只是一种自由的游戏,无所谓道德不道德.只要相当坦白,只要心地好(也不用顾虑周详),就够得上称为诚实君子了.他决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认真,给自己找麻烦.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以为然.尽管不愿意强迫别人跟他一样看法,他究竟不是个宽容的人,从前那种火气不过减掉了些,有时照旧会发作的.他不能不把乔治的某些手段看作卑鄙,老实不客气对他说出来.乔治不比他更有耐性.两人常常吵得很凶,接着便几星期的不见面.克利斯朵夫发觉自己这样的生气决不能改变乔治的行为,而硬要一个时代的道德去适合另一个时代的标准也有些不公平.但他不由自主,一有机会又发作了.对于我们依靠了一辈子的信仰,怎么能怀疑呢?那简直是放弃人生了!干吗要假装想着自己没有的思想,去学邻人或敷衍邻人呢?这是毁灭自己而对谁都没有好处的.最要紧的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应当有胆量说:"这是好的,那是坏的."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样变做弱者.对于已经做了的坏事,不妨宽大为怀,如果你愿意.对于将做未做的坏事可决不能放松.
这态度当然是对的;但乔治决不肯把将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将要做些什么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等事后才告诉他.......那时......那时,除掉不声不响的存着责备的心,象一个明知不会有人听的老伯老叔一般,望着这个淘气的孩子,耸耸肩膀笑笑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逢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就要沉默好一会.乔治瞧着克利斯朵夫那双出神的眼睛,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个小孩子.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赛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乔治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觉得体面.克利斯朵夫难得搬出乔治告诉他的心腹话来埋怨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两人在眼睛里默默的交换了几句以后,他气哼哼的摇了摇头,然后讲一桩似乎跟刚才的事渺不相关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历史,或者是别人的,有时是真实的,有时是虚构的.乔治慢慢的看到,在可恼与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的显出他的"副本"(那是他认得的),经历着一些和他类似的错误.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他那副可怜的面目了.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语,这种洒脱的态度倒反加强了故事的作用.他提到自己象提到旁人一样,用着同样满不在乎的神气,同样达观同样安定的心情.这点儿安静的气息把乔治感动了.他就是来找这种气息的.等到絮絮叨叨的招供完了,他仿佛一个人在溽暑熏蒸的下午,扎手舞脚的躺在大树底下.火辣辣的阳光使人头晕眼花的刺激没有了.和平恬静的气氛象翅膀一样张盖在他身上.眼看身边这个人心平气和的挑着那么重的人生的担子,乔治自己的骚动也平静了.听着克利斯朵夫说话,他整个的人都得到休息.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不是始终听着的,往往让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不管游魂到哪里,克利斯朵夫的笑声老是在他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