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二部
他自从被她拒绝以后,从来没向她再提那个话,也不敢再提.但他对于这个不可能的梦想始终抱着遗憾.尽管他尊重朋友的话,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虚空的议论并没使他信服;他还是相信,两个相爱的人,用一种深刻而虔敬的爱情相爱的人的结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亚诺夫妇相遇之下,心里更觉得遗憾了.
亚诺太太五十多岁,她的丈夫已经到了六十五六.两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这个年龄.他发胖了;她又瘦又小,皮肤有点儿打皱;从前已经那么弱不禁风,现在更只剩一丝气了.从亚诺退休以后,夫妇俩隐居在内地.在死气沉沉的小城市中与他们半睡半醒的麻痹生活中,他们已经和时代隔绝了,只有报纸还把世界上的喧扰带来一些明日黄花的回声.有一回在报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亚诺太太写了一封亲热的短信给他,稍微带着客套,表示他们知道他的成功很高兴.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们,立刻搭着火车动身了.
他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园子里,坐在一株槐树底下出神.时方盛夏,天气很热.象鲍格林笔下的老夫妻一般,两人手握着手在花棚下面打盹.阳光,睡眠,衰老,使他们觉得重甸甸的,掉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梦境中,大半个身子已经埋了进去.两人的温情始终如一,那是生命最后的微光;彼此手拉着手,渐渐熄灭下去的肉体中还有一阵暖气互相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使他们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欢喜极了.他们谈着过去的日子,回顾之下,那才显得多么光明.亚诺很有兴致说话,却记不起这个那个的姓名.亚诺太太在旁提他.她不大开口,更喜欢听人家说;但当年的许多形象在她沉默的心中保存得很新鲜;它们一闪一闪的透露出来,象一条小溪中的乱石子.她那么亲切那么同情的望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觉得她那时想的是谁,可是大家都没说出奥里维的名字.亚诺老人对太太表示那种絮烦而动人的关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热了,又用着非常操心的,不胜怜爱的神气,端相着那张心爱的憔悴的脸;她却堆着疲倦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瞧着他们,又感动,又羡慕......这便是所谓白头偕老的景象.丈夫在太太身上连岁月的磨蚀都爱到家了.他们彼此说着:"你眼睛旁边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皱纹,我是认得的,看着它一条条的刻下来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些可怜的灰灰的头发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并且一部分也是为了我!这张细腻的脸,被煎熬我们的疲劳苦难磨得虚肿了,发红了.我的灵魂,因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爱你了!你的每一条皱纹,为我都是过去的一阕音乐."......可爱的老人们,战战兢兢的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快要在和平恬静的黑夜中一块儿睡下去了!看到他们,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噢!这样的生命多有意思,这样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这次的访问告诉葛拉齐亚,并没说出自己的感想.但她体会到了.他说话之间常常出神,把眼睛向着别处,话也是继继续续的.她望着他,微微笑着,克利斯朵夫心里的骚乱把她传染了.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卧室里的时候,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她把克利斯朵夫的叙述温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对在槐树底下打盹的老夫妻,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热烈希望着的梦境.于是她心里充满了爱,躺上了床,熄了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