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二部
"所有这批人怎么会捧我的音乐的?我不想去了解.据我看,大概那对他们是一种新的刺激.他们喜欢我的音乐粗暴.目前他们爱着一种油脂厚重的艺术.至于油脂里头的灵魂,他们连想也没想到.他们会从今天的如醉若狂转变到明天的视若无睹,再从明天的视若无睹转变到后天的非难中伤,实际是从来没有认识对象.这种情形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遇到的.我对于自己的走红不存什么幻想,那是不会久的,而且还要我付代价呢.......眼前我只冷眼看着那些怪现象.对我崇拜最热烈的(你猜是谁?......)是咱们的朋友雷维—葛,那位漂亮人物,从前我跟他作过一次可笑的决斗的,你总该记得罢?此刻他在开导那些从前不了解我的人,而且开导得很好.所有谈论我的人还算他最聪明.其余的是些什么货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瞧,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并且我也没有这心思.人家所赞美的我的作品,我自己听了羞死了.我看出自己的面目,而我不觉得我美.对于一个有眼睛的人,一件音乐作品是一面多么无情的镜子!幸而他们又是瞎子又是聋子.我在作品里放进了自己多少的骚乱与弱点,以至于我有时候觉得把这些魔鬼放到世界上来简直是干了件坏事.直看到群众非常安静,我才放下心:他们穿着三重的铁甲,什么都伤害不到他们,否则我非入地狱不可了......你埋怨我责己太严.那是因为你的认识我并不象我的认识我自己.人家只看见我们现在的模样,看不见我们可能成为的模样;大家称赞我们的,多半是推移我们的时势和支配我们的力量,而很少是我们修养得来的成绩.让我讲一件故事给你听罢.
"前天晚上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巴黎有些咖啡馆奏着相当美好的音乐,虽然方式很奇怪;我去的便是这样的一家.他们用五六种乐器,加上一架钢琴,奏着所有的交响曲,弥撒祭乐,清唱剧.那正如罗马的大理石铺子出卖小型的梅迭西斯祭堂,给人做壁炉架上的装饰品.似乎这么办是对艺术有益的.为了要使艺术流通,非把它铸成铜子儿不可.除此之外,那些音乐会倒也货真价实:节目非常丰盛,演奏的人都很尽心.我在那儿遇到一个跟我素有往来的大提琴师;他的眼睛跟我父亲的很象.他把一生的经历告诉我.祖父是农夫,父亲是北方一个村公所里的办事员.人家想培植他做个上等人,当律师,便送他到附近的城里去念中学.孩子又结实又粗野,不是做小公证人那种细功夫的料子.他不能安分守己,从墙上跳出去,在田野里乱跑,追逐女孩子,逞着蛮力跟人打架;要不然就游手好闲,做梦一般的想着些永远做不到的事.只有一样东西吸引他,就是音乐.天知道为什么!家族里头没有一个音乐家,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叔祖.那种怪物,内地有的是,往往很聪明,很有天赋,可惜孤高自傲,为了一些古怪的无聊事儿把才气消磨尽了.那叔祖发明了一种新的记谱法,......(你瞧,又是一种!)(很多欧洲人发明新的记谱法,认为五线谱还不够完美.)......可以促成音乐革命的;他还自以为发明了一种速记术,可以把歌词.曲调.伴奏三者同时记录下来;但一写下来,他自己先认不清了.家族一边嘲笑这个老头儿,一边也很得意,心里想:......他是个老疯子.可是谁知道?也许他真有天才............大概侄孙的爱好音乐就是从他那里遗传得来的.他在那小地方能听到些什么音乐呢?......可是恶俗的音乐所引起的爱,跟美好的音乐所引起的一样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