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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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这种纪律的压力似乎还嫌不够.那些人在本身的阶级里头还觉得彼此的连系不够密切,所以在大组织中间又造成无数的小组织,把自己完全束缚起来.小组织大概有好几百个,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会活动都有团体:有为慈善事业的,为虔修的,为商业的,为虔修而兼商业的,为艺术的,为科学的,为歌唱的,为音乐的;有灵修会,有健身会,有单为集会而组织的,有为了共同娱乐的,有街坊联合会,有同业联合会,有同等身分的人的会,有同等财富的人的会,有同等体重的人的会,有同名的人的会.据说有人还想组织一个不隶属任何团体的人的团体,结果这种人不满一打.
    在这城市.阶级.团体三重束缚之下,一个人的心灵是给捆住了.无形的压力把各种性格都约束了.其中多半是从小习惯的,......从几百年来就习惯的;他们认为这种压迫很卫生;倘若有人想摆脱,就是不合体统或不健全.看到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谁也想不到他们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报复一下的.每隔相当时候,必有几个反抗的人,或是倔强的艺术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顾一切的斩断锁链,使当地的卫道之士头痛.但卫道之士非常聪明,倘若叛徒没有在半路上被压到,倘若比他们更强,那末他们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设法把他收买.对方要是一个画家,他们就把他送入美术馆;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图书馆.叛徒大声疾呼的说些不入耳的话,他们只做不听见.他尽管自命为独往独来,结果仍旧被同化了.毒性被中和了.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疗.......但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总是在半路上被扼杀的居多.那些安静的屋子里藏着不知多少无人知道的悲剧.里头的主人往往会从从容容的,一声不响的跑去跳在河里;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进疗养院.大家把这些事满不在乎的谈着,态度的冷静可以说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点之一,即使面对着痛苦与死亡也不会受影响.
    这些严肃的布尔乔亚,因为看重自己人,所以对自己人很严;因为瞧不起别人,所以对别人比较宽.对于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侨,例如德国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们都相当宽大,觉得跟自己无关痛痒.并且他们爱好智慧,决不为了前进的思想而惊慌,知道自己的儿孙是不受影响的.他们用着冷淡的,客气的态度对待外侨,不让他们亲近.
    克利斯朵夫毋须人家多所表示.那时他正特别敏感,到处看到自私自利与淡漠无情,只想深自韬晦.
    勃罗姆的病家在社会上是个范围很小的小圈子,属于新教中教规极严的一派,勃罗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义上是旧教徒出身,事实上又已经不信仰了,所以更受到歧视.而他那方面也觉得有许多事看不上眼.他虽则不信仰,可是脱不了先天的旧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诗的意味多,对于人性取着宽容的态度,不求说明或了解,只知道爱或是不爱;同时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着绝对的自由,那是他无形中在巴黎养成的习惯.因此他和极端派的新教团体冲突是必然的事.加尔文主义的缺陷在这个宗派里格外显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义,把信仰的翅膀斩断了,让它挂在深渊上面:因为这唯理主义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义同样有问题,它既不是诗,也不是散文,而是把诗变了散文.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骄傲,对于理智......他们的理智......抱着一种绝对的,危险的信仰.他们可以不信上帝,不信灵魂不灭,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旧教徒不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们从来没想到讨论这个"理智".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们宁可否定人生.他们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潜伏的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尘世的精神".他们造出许多幼稚的,简化的,雏型的人生与人物.他们中间颇有些博学而实际的人,读书甚多,阅历不少,但看不见事物的真相,只归纳出一些抽象的东西.他们贫血得厉害;德行极高,但没有人情味:而这是最要不得的罪恶.他们心地的纯洁往往是真实的,并且高尚,天真,有时不免滑稽,不幸那种纯洁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剧意味,使他们对别人冷酷无情,......不是由于愤怒,而是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他们怎么会迟疑呢?真理,权利,道德,不是都在他们手里吗?神圣的理智不是给了他们直接的启示吗?理智是一颗冷酷的太阳,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见东西.在这种没有水分与阴影的光明底下,心灵会褪色,血会干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