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她唱完了,回去坐着,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勃罗姆恭维了她几句,但觉得她唱得不够柔媚.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顾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着她.当晚他们之间没说什么话.她明白自己刚才达到了从来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么回事.
从那一天起,克利斯朵夫对阿娜留神观察了.她又回复了不声不响,冷淡麻木的态度,只管没头没脑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气恼;其实她是借工作来压制骚乱的天性,不让那些暧昧的思想抬头.克利斯朵夫看来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样是个动作发僵的布尔乔亚.有时她一事不做的瞪着眼睛出神.你刚才发觉她这样,过了一刻钟还是这样,一动也没动过.丈夫问她想些什么,她便惊醒过来,微微一笑,回答说不想什么.而这也是事实.
她无论碰到什么事都镇静自若.有一天她梳妆的时候,酒精灯爆裂了.一刹那间,阿娜四周布满了火焰.女仆一边呼救一边逃.勃罗姆着了慌,手忙脚乱,叫叫嚷嚷,吓坏了.阿娜撕掉了梳妆衣上的搭扣,把着火的内衣从腰部扯去,踩在脚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乱中抢着一个水瓶奔来,阿娜只剩着件内衣,露着胳膊,立在一张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里扑灭窗帘上的火焰.她身上灼伤了,却一句不提,只觉得被人看到这副服装很气恼.她红着脸,笨拙的用手遮着肩头,因为有失尊严而气哼哼的走到隔壁屋里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镇静,可说不出这种镇静是表示她勇敢呢还是表示她麻木.他以为大概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实际上,她对什么都不关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样.克利斯朵夫甚至怀疑她没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见了一桩事,更毫无疑问的把她断定了.阿娜有一条小黑狗,眼睛挺聪明挺温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关起房门工作的时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里,丢下工作,逗它玩儿.他要出门,它就在门口等着,紧钉着他:它需要有个散步的同伴.它在前面拚命飞奔,不时停下来,对自己的矫捷表示得意,眼睛望着他,挺着胸部,神气俨然.它会对着一块木头狂叫,但远远的看到了别的狗就溜回来,躲在克利斯朵夫两腿之间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与世不相往来之后,和动物更接近了,觉得它们很可怜.这些畜牲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对你那么信赖!它们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里,所以要是你虐待这些向你输诚的弱者,简直是滥用威权,犯了一桩可怕的罪恶.
那条可爱的小黑狗虽然对大家都很亲近,还是最喜欢阿娜.她并不特别宠它,只是很乐意把它抚摩一下,让它蹲在膝上,也照顾它的食料,似乎尽她可能的喜欢它.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当着主人们的面,被街上的汽车撞倒了.它还活着,叫得非常悲惨.勃罗姆光着头跑出去,搂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回来,想至少减轻它一些痛苦.阿娜过来瞅了一眼,也不弯下身子细看,便不胜厌恶的走开了.勃罗姆含着泪,眼看这小东西受着临终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园子里捏着拳头,大踏步走着,听见阿娜若无其事的吩咐仆人工作,便问她:"难道你心里不觉得难过吗?"
"那有什么办法?"她回答."最好还是不去想它."
他听了先是恨阿娜,后来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来,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么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诀教给他.对于那些幸而没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对付吗?他想要是勃罗姆死了,阿娜也不见得会怎么难过,于是他觉得自己幸而没结婚.与其终生跟一个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于无的人在一起,还是孤独比较少痛苦些.的确,这女人对谁都不爱.那个规矩极严的教派使她的心干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