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你们上哪儿去?"勃罗姆问.
"去弹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弹着.她唱着.立刻他发见了她第一次那样的感情.她一下子就达到了雄壮的境界,仿佛那是她固有的天地.他继续试验,弹了第二个曲子,接着又弹了更激昂的第三个曲子,把她胸中无穷的热情都解放出来,使她越来越兴奋,他自己也跟着兴奋;到了最高潮的时候,他突然停下,钉着她的眼睛,问:"你究竟是谁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气的又说:"你心里有些什么,能够使你唱得这样的?"
"我只有你给我唱的东西."
"真的吗?那末我的东西并没放错地方.我竟有点疑心这是我创造的还是你创造的.难道你,你对事情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唱的时候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为这倒是真正的你."
他们不说话了.她脸上微微冒着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钉着火光,心不在焉的用手指剥着烛台上的溶蜡.他一边瞅着她,一边随便捺着键子.他们彼此用生硬的口气说了几句局促的话,随后又交换了一些俗套,然后大家缄默,不敢再往深处试探......
第二天,他们很少说话,心里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但晚上一块儿弹琴唱歌已经成了习惯.不久连下午也弄音乐了,而且每天都把时间加长.一听到最初几个和弦,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议的热情抓住了,把她从头到脚的烧着.只要音乐没有完,这个教规严厉的新教徒就是一个泼辣的维纳斯女神,(古代拉丁民族以维纳斯女神为爱神.)表现出心中所有狂乱的成分.
勃罗姆看到阿娜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对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他参与这些小小的音乐会,摇头摆脑的打着拍子,不时发表些意见,觉得非常快活,心里却更喜欢比较温柔的音乐,认为消耗这么多精力未免过分.克利斯朵夫感觉到有点儿危险,但他头脑迷迷忽忽,经过最近一场痛苦之后,精神衰弱,没法抗拒了.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有些什么,也不愿意知道阿娜心里有些什么.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热情骚动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来,一声不出的离开了客厅.克利斯朵夫等着她,她始终不回来.过了半小时,他在甬道中走过阿娜的卧房,从半开的门里看见她在屋子的尽里头,脸上冷冰冰的作着祈祷.
然而他们之间也有了一点儿,很少的一点儿信任.他要她讲从前的历史,她只泛泛的回答几句;费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的套出一部分细节.因为勃罗姆很老实,说话挺随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玛丽亚,父亲叫做玛丁.桑弗.那是一个世代经商的旧家,几百年的百万富翁,阶级的骄傲与奉教的严格在他家里是根深蒂固的.玛丁抱着冒险精神,象许多同乡一样在远方住过好几年,到过近东,南美洲,亚洲中部,为了自己铺子里的买卖,也为了趣味和爱好科学.周游世界之后,他非但没捞到一个钱,反而把自己的躯壳和所有古老的成见都丢掉了.回到本乡,他凭着火暴的性子和固执的脾气,不顾家族沉痛的反对,竟娶了一个庄稼人的女儿,......声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情妇然后嫁给他的.他除了结婚,无法保持这个他割舍不掉的美丽的姑娘.家族方面既然反对而不生效力,便一致把他摒诸门外.城里所有的体面人物,遇到有关礼教的事照例是一致行动的,当然对这两个不知轻重的男女表示了态度.冒险家吃了这个大亏,才懂得要反抗社会的偏见,在基督徒的国家不比在喇嘛的国家更少危险.他性格不够强,不能对社会的舆论无动于衷.在经济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份家产荡尽,同时还找不到一个差事,到处对他闭门不纳.铁面无情的社会给他的羞辱,使他抱着一腔怒气,把精力消磨完了.他的健康受着纵欲无度与性情暴躁的影响,没法再支持下去.结婚以后五个月,他中风死了.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软弱,没有头脑,嫁了过来没有一天不哭,丈夫故世以后四个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产褥中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