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玛丁的母亲还活着.她什么都不肯原谅,便是当事人死了以后也不原谅,既不原谅儿子,也不原谅那个她不愿意承认的媳妇.可是媳妇故世以后,......天怒人怨的罪恶总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带回去抚养.玛丁的老太太是个热心宗教而非常狭窄的女人,有钱而吝啬,在古城里一条黑洞洞的街上开着一家绸缎字号.她把儿子的女儿不当作孙女,只当作为了发善心而收留的孤儿,所以孩子是应当象奴仆一样报答她的.话虽如此,她给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终取着严厉与猜疑的态度,似乎认为孩子是她父母的罪恶的产物,所以拚命想在孩子身上继续追究那个罪恶.她不让她有一点儿消遣;凡是儿童在举动,言语,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当作罪恶一般的铲除,年轻人的快乐给剥夺完了.阿娜从小就在礼拜堂里闷得发慌而不敢表示出来;地狱里的种种恐怖老是把她包围着.老礼拜堂的门口,摆着些丑恶的雕像,两腿被火烧着,还有虾蟆与蛇在上面爬:儿童的躲躲闪闪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这些形象害怕死了.她经常压制着本能,对自己扯谎.到了能帮助祖母的年龄,她便从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绸铺里做事.看着周围的榜样,她也学会了那套作风:做事有秩序,处处讲究节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漠无情,还有抑郁不欢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观,......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强作虔诚的教徒身上自然而然发生的后果.她对宗教的热心,连那位老祖母也觉得过分了;她一味的禁食,苦修,有一个时期竟把一条有针刺的腰带束在身上,只要有所动作,针就扎着她的皮肉.大家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脸色惨白.后来她晕过去了,人家请了医生来.她可不让医生听诊,......(她宁死也不愿意在一个男人面前脱掉衣服);......只是说了实话.医生把她大大的埋怨了一顿,她才答应不再来了.而祖母为了保险,也从此检查她的衣着.阿娜并没在这些苦行中得到什么神秘的快感;她没有想象力,凡是圣.法朗梭阿或圣女丹兰士所有的诗意,对她都谈不到.她的苦修是悲观的,唯物的,折磨自己并非为了求他世界的幸福,而是由于苦闷的煎熬,求一种自虐狂的快感.出人意外的是,这颗象祖母一样冷酷的心居然能领会音乐,至于领会到什么程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别的艺术都木然无动于衷,也许从来没对一幅画瞧过一眼,简直没有造型美的感觉,因为她骄傲,冷淡,所以一点不感兴趣.一个美丽的肉体,在她心中只能引起裸体的观念,就是说象托尔斯泰所讲的乡下人那样,只能有种厌恶的情绪;而这种厌恶在阿娜心中尤其强烈,因为她跟一般她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暗中只有欲念的冲动,而很少心平气和的审美的批判.她从来不想到自己长得好看,正如从来不想到被压制的本能有多少力量;其实是她不愿意知道,而且因为对自己扯谎成了习惯,结果也认识不清了.
勃罗姆和她是在人家的婚筵上遇到的.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例外;大家一向认为她出身下贱而不敢请她.她那时二十二岁.勃罗姆对她留了心;可并非因为她有什么惹人注意的举动.她在席上坐在他旁边,姿态强直,衣服穿得很难看,简直不开口.但勃罗姆一刻不停的和她谈着,......就是说他自个儿说着话,......回去不禁大为动情.他凭着肤浅的观察,觉得那邻座的姑娘幽娴贞静,通情达理;同时他也赏识那个健康的身体和一望而知善操家政的长处.他去拜访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提了婚,祖母同意了.陪嫁是一个钱都没有的:桑弗老太太把家产捐给公家发展商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