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人生却在准备给他一个可怕的否定的答复.奇迹是到处有的,好比石头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会跳出来.我们万万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着.
"......别惊醒我,啊!讲得轻些罢!......"(此系弥盖朗琪罗为其雕像《夜》所作的诗句.)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钢琴上即兴,阿娜站起身来出去了,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常有的事.仿佛她讨厌音乐.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这些,也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他继续往下弹;后来忽然想起要把所弹的东西记下来,便跑到房里去拿纸.他打开隔室的门,低着头望暗里直冲,不料在门口突然跟一个僵直不动的身体撞了一下.原来是阿娜......这么出其不意的一撞吓得她叫起来.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亲切的抓着她的两只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发抖,......大概是受了惊吓吧?
"我在饭厅里找......"她结结巴巴的解释.
他没听见她说找什么,也许她根本没说出来.他只觉得她在黑暗里找东西很奇怪.但他对于阿娜古怪的行动已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过了一小时,他又回到小客厅和勃罗姆夫妇坐在一起,在灯下伏在桌上写音乐.阿娜靠着右边,在桌子的另外一头缝东西.在他们后面,勃罗姆坐在壁炉旁边一张矮椅子上看杂志.三个人都不说话.淅沥的雨点断断续续打在园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来把大半个身子歪在一边,那时为了要完全孤独,更掉过身去,背对着阿娜.他前面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反映着桌子,灯,和埋头工作的两张脸.克利斯朵夫似乎觉得阿娜在望他,先是并不在意,后来脑子里老转着这个念头,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镜子......果然阿娜望着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着气把她仔细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镜子里看她.灯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种惯有的严肃与静默显得她心里郁积着一股暴戾之气.她的眼睛......他从来没机会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钉在他身上:暗蓝的巨大的瞳子,严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着一股顽强的热情在那里搜索他的内心.难道这是她的眼睛吗?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转过身来,......她眼睛低下去了.他跟她搭讪,想强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声色不动的回了话,始终低着头做活,没有抬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围着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紧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头脑清楚,很有把握的话,他又要以为那是个幻象了.但他的确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后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对阿娜不感兴趣,也就不去多推敲这个奇怪的印象.
过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试一支新作的歌.勃罗姆一半由于摆丈夫的架子,一半由于打趣,素来喜欢要太太弹琴或唱歌,这一晚的要求特别来得恳切.往常阿娜只说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以后不论人家如何要求,恳请,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着嘴唇,只做不听见.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儿,站起身来向钢琴走过去了.这是一支她连看都没看过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结果简直是奇迹.声音沉着,完全不象她说话时那种嘶嗄的,蒙着一层什么的口音.一开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张,也不费力,音乐给表现得极有气魄,而且很纯粹,很动人;她自己也达到热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激动,觉得她唱出了他的心声.她唱着,他望着她呆住了;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阴沉的眼睛里有股野性,表示热情的大嘴巴,边缘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并不秀媚,有点儿杀气,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齿;一只美丽结实的手放在琴谱架上;壮健的体格被狭窄的衣服紧束着,被过于简单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线条非常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