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钟声响了.从这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钟声相应......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等到抬起头来,钟声已止,夕阳已下.克利斯朵夫被眼泪苏解了,精神被冲洗过了,听见心头象泉水似的涌出一阕音乐,眼望着一钩新月溜上天空.他被一阵脚声惊醒之下,立刻回到房里,关了门,拴上了,让他音乐的泉源尽量奔泻出来.勃罗姆上来招呼他吃饭,敲敲门,推了几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勃罗姆从锁孔里张望,看见克利斯朵夫大半个身子扑在桌上,四周堆满了纸,才放心了.
过了几小时,克利斯朵夫筋疲力尽,走到楼下,发觉医生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他过去把他拥抱了,请他原谅他来到这儿以后的行动,并且不等勃罗姆开口,自动把最近几星期中惊心动魄的事告诉了他.他跟医生提到这些,只有这么一次,而勃罗姆是否完全听清还是问题:因为一则克利斯朵夫的话没有系统,二则夜色已深,勃罗姆虽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最后......(时钟已经敲了两点),......克利斯朵夫发觉了,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从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复了常规.那种一时的兴奋当然不能维持,他常常觉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伤,不致妨碍他的生活了.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受着忧苦侵蚀,心中存着死念,可是有一股那么丰满那么专横的生命力,便是在哀伤的言语中也会爆发,在他的眼睛,嘴巴,动作中间放射光芒.不过生命力的核心已经有条蛀虫盘踞了.克利斯朵夫常常会哀痛欲绝.他明明心里很安静,或是在看书,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间出现了奥里维的笑容,那张温柔而疲倦的脸......那好比一刀扎入了心窝......他身子摇摇晃晃,一边哼唧一边把手抱着胸部.有一次,他在琴上弹着贝多芬的曲子,跟从前一样弹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扑在地下,把头埋在一张椅子的靠枕里,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觉得一切都"早已经历过了".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言语,同样的经验.什么都是熟识的,预料到的.某一张脸使他想起从前看到的另外一张脸,会说出......(他敢预先断定),......而且真的说出,另外一个人说过的话;同样的人经历着同样的阶段,遇到同样的障碍,同样的消耗完了.有人说:"人生再没比爱情的重复更令人厌倦的了,"这句话要是不错,那末整个人生的重复不是更可厌吗?那简直会教人发疯.......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为了内疚,为了潜在的.压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而不愿意认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没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创造安慰.明知生活没有什么意义,他偏创造生活的意义.他教自己相信应当活下去,虽然活不活跟谁都不相干.必要的时候,他还会对自己说是死了的朋友鼓励他活的.同时他知道这是把自己的话硬放在死者嘴里.人就是这么可怜!......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样的稳健了;他把心房关起来,不让痛苦闯进去.他不对别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见:他好象很平静了.
巴尔扎克说过:"真正的苦恼在心灵深处刻了一道很深的沟槽,它似乎毫无动静,睡熟了,实际上却继续在腐蚀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