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第二夜情形比较安定.他困倦之极,再也没有痛苦的感觉,再也没有丑恶的生命的痕迹............可是一醒过来,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琐琐碎碎的情形都记起来,想到奥里维不愿意出门,再三说要回去,于是他不胜悲痛的对自己说: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动不动的待在房里,让那目光凶恶的斯芬克斯把它的问题和死尸的气息折磨,(希腊神话载: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谜语,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吞食.)便非常骚动的爬起来,走出卧室,下了楼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别人身边.可是他一听见人声又马上想躲开了.
勃罗姆那时在饭厅里,很亲热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问到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胳膊,说:"别问我.过一晌再谈罢......请你原谅.我简直受不了.我累得要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罗姆态度很殷勤."你神经受了震动,前几天的刺激太厉害了.别说话.别拘束.你爱怎办就怎办,好象在你自己家里一样.我们决不打搅你."
他的确说到做到.为了避免惊动客人,他又趋于另外一个极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夫妇之间也不敢交谈了;说话都放低着声音,走路提着脚尖,屋子里变得没有一点声响.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窃窃私语的情形和强制的静默,非常难堪,只得要求勃罗姆照常办事,跟从前一样的过活.
这样以后,主人就一切都让克利斯朵夫自便.他几小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象游魂似的踱来踱去,说不出想些什么,几乎连痛苦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象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厌恶之极.唯一的念头是跟"他"一起埋葬,万事全休.......有一次,他看到花园的门开着,不知不觉走了出去.但一到阳光底下,他就非常难受,赶紧退回来,仍旧去关在护窗紧闭的屋子里.天气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他恨太阳.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静.在饭桌上,他不声不响的只顾吃着勃罗姆搛给他的菜,眼睛钉着桌子.有一天,勃罗姆指给他看客厅里有一架钢琴;克利斯朵夫竟骇然掉过头去.他对无论什么声音都厌恶,只求静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虚,也只需要空虚.生命的欢乐,象大鹏般振翼高歌,直冲云霄的欢乐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呆在房里,唯一的生命感觉,是隔壁屋子里时钟滴答的声音,仿佛在他脑子里摆动.可是欢乐的野鸟还在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间飞起来,撞在栅栏上,使心灵深处有一阵可怕的骚动,......"一个人独自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中悲号......"
人生的苦难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许还可能.大家把朋友这个名称随便滥用了,其实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还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气.这种幸福太美满了,一朝得而复失的时候你简直活不下去.它无形中充实了你的生活.它消灭了,生活就变得空虚:不但丧失了所爱的人,并且丧失了一切爱的意义.为什么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朋友)呢?为什么要有我呢?......
这一下死的打击对于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为那时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体暗中已经动摇了.人生有些年龄,机构的内部会酝酿一种蜕变,肉体与心灵特别容易受外界的打击;精神疲惫,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对一切都觉得厌倦,对过去的成就毫不留恋,对前途也看不出一点儿端倪.在发作这些心病的年纪上,大多数人有家庭的责任把他们束缚着;这种责任固然使他们缺少批判自己.寻觅新路.重新缔造坚强的新生活所必需的自由精神,但同时也做了他们的保镖;固然,在那种情形之下你牢骚满腹,藏着不少的隐痛......还得永远的往前走......没法躲避的作业,对于家庭的照顾,逼着一个人象一匹站着打盹的马似的,在两根车辕中间拖着疲乏的身子继续向前.......可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临到一片空虚的时间就毫无依傍,没有一点强迫他前进的东西,只是为了习惯而走着,不知道往哪儿去.力量被扰乱了,意识不清楚了.在他这样迷迷忽忽的时候,要是来了一声霹雳,把他的梦游病惊醒过来,他就吃苦了.他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