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为什么还要睁开眼来?为什么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样长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着,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累,还是一动不动;手和腿象石头一般的重.他似乎进了坟墓.光线黯淡.几滴雨水打在窗上.一只鸟在花园中轻轻的哀鸣.噢!可怜的生命!空虚的生命......
光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勃罗姆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过头来.勃罗姆看他睁着眼睛,便高高兴兴的跟他招呼.因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终钉着天花板,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声大气的说话了.那声音使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住,迸足了气力好容易说出一句:"请你让我安静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换了口气,说:"你不喜欢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极了.你静静的躺着罢.好好的歇着,别说话.我们替你把饭端上来.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但要他说话简洁是不可能的.唠唠叨叨的解释了一番,他提着脚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响了一阵.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屋子里,累得要死.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雾一般包围着.他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要认识他?为什么要爱他?安多纳德的牺牲有什么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验,多少的希望,......结果造成了这样一个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归于尽,白活了一辈子!"生也无聊,死也无聊.一个人消灭了,整个的家族也跟着消灭了,不留一点儿痕迹.这种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吗?克利斯朵夫因为失望,愤怒,不由得狞笑了一下.痛苦的无能,无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压碎了......
屋子里除了医生出诊时的脚步以外,寂静无声.等到阿娜出现,克利斯朵夫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她用盘子端进中饭来.他一动不动的望着她.也不开口道谢.但在他好象一无所见的发呆的眼里,少妇的影子象照相一样的印了进去.隔了好久以后,对她认识更清楚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她仍旧是当时的模样;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个回忆:头发很浓,挽着个很大的髻;脑门鼓得高高的,脸盘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着,要是和别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开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紧;神气固执,近乎凶狠.她个子高大,身体长得很好,很结实,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动作非常僵.她一声不出,把盘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后胳膊贴着身体,低着头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古怪而可笑的人并不觉得惊异,也不吃端来的东西,只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过了.晚上阿娜又端来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来的食物原封不动,也就不声不响的端着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看到病人会自然而然的说些好话.她似乎不觉得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或者根本不觉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烦的看着她笨拙与强直的动作,感到一种敌意.可是他感激她的不开口.......过了一会,医生来了,因为发觉克利斯朵夫没有吃东西;他的大声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觉得阿娜的静默可感.医生看到他的太太没有劝克利斯朵夫吃饭大不高兴,亲自来强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为了求个清静,只得喝几口牛奶,喝完又转过身去不理不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