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还遇到工人运动的别的几个领袖.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好感.共同的斗争好容易促成了一致的行动,可是没有把大家的心联合起来.可见所谓阶级的分野完全是浮表的,暂时的.许多年深月久的敌对状态不过是被延缓了一下,掩饰了一下,实际是始终存在.在工人领袖中间,我们照旧看到南方人与北方人的对立,彼此存着根深蒂固的轻蔑的心理.干这一行的忌妒另外一行的工资,而每行又自以为比别行高卓.但人与人间最大的区别还不在于这些而在于气质.狐狸,狼,绵羊,天生吃人的野兽,和天生被人吃的野兽,因为阶级相同,利害相同而集合在一起,但大家伸着鼻子嗅着,彼此都认了出来,毛都竖起来了.
克利斯朵夫有时在一家兼卖牛奶的小饭店里吃饭,那是高蒂哀的老同事,为罢工而被撤职的铁路职员西蒙开的;常客都是一般工团主义者.他们总共是五六个人,聚在尽里头一间屋子里,靠着又小又黑的天井,两只挂在亮处的金丝雀老是叫得很有劲.和育西哀同来的是他的情妇,美丽的贝德,个子结实而风骚的姑娘,没血色的皮肤,戴着大红便帽,眼睛迷迷忽忽的带着笑意.一个年轻的小白脸象跟班一样钉着她,那是聪明而装腔作势的机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这一帮中间的"雅人".他自命为无政府主义者,反对布尔乔亚最激烈的一个,但气质上是个最要不得的布尔乔亚.多少年来,他每天早上都要买些一个铜子一份的文学报,把上面的黄色小说吞下去.这些读物把他变成一个头重脚轻的怪物:脑子里想着精益求精的寻欢作乐的玩艺,身体却肮脏到极点,日常生活也鄙俗到极点.他最喜欢病态的富翁们作兴奋剂用的"奢侈".因为肉体享受不到这奢侈,他就在精神上享受.那当然是浑身难过的.但这样一来,他跟有钱的人并肩了,而且他还恨他们.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这种人,更喜欢电气匠赛巴斯蒂安.高加.那是和育西哀俩最受听众欢迎的演说家,可没有满嘴的理论.他有时不大清楚自己要往哪儿去,只知道勇往直前,可以说是十足地道的法国人.个子很结实,年纪四十上下,血色很好的大胖脸,圆圆的脑袋,红红的头发,留着一大簇胡子,脖子跟嗓子都象牛一样.他和育西哀同样是能干的工人,可是嘻嘻哈哈,喜欢吃喝.虚弱的育西哀看着这么健旺的身体非常妒羡;他们俩虽是朋友,暗中却抱着敌意.
饭店的主妇奥兰丽,四十五岁,当年大概长得很美,现在经过了时间的侵蚀还颇有风韵,她拿着件活儿坐在旁边听他们谈话,脸上挂着一副亲切的笑容,嘴唇跟着他们的话扯动:随时也穿插一两句,一边工作一边颠头耸脑的替自己的话打拍子.她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和两个从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男一女,......他们伏在一张满着污点的桌上做功课,吐着舌头,不时把一两句他们不应该听的话听在耳里.
奥里维陪克利斯朵夫去了两三次,觉得混在这般人中间很不自在.那些工人只要不受工场中严格的时间限制,不是被那个顽强的汽笛叫唤得去,就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光阴:或是在工作以后,或是在上下班之间,或是在偷懒的时候,或是在失业的时期.克利斯朵夫那时无事可作;在旧作已完,新作还没有端倪的阶段,他也不比他们更忙,很高兴把肘子撑在桌上,抽烟,喝酒,谈天.可是奥里维以他布尔乔亚的本能,以他思想须有纪律.工作须有规则.时间必须经济等等的习惯,大大的看不上眼;他不喜欢这样的糟蹋光阴.并且他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喝酒.最后还有那种生理上的不舒服,潜伏在出身不同的人士之间的反感:心灵要求沟通而肉体抱着敌意,仿佛是肉对于灵的反抗.他单独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很激动的说应当亲近群众;一朝面对了群众,他可没法亲近了.而嘲笑他那种思想的克利斯朵夫,倒毫不费力的可以和街上随便遇到的工人称兄道弟.奥里维看到自己跟这些人隔离,非常伤心.他勉强学他们,和他们一样思想,一样说话;可是不行.他的嗓子不够响亮,不够清楚,音调跟他们的不一样.他学他们的某些谈吐,但字眼不是梗在喉头,就是声音走腔的.他竭力留神,觉得很窘,同时也教别人发窘.在他们眼里,他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人,谁也对他没有好感,他一走,大家都会松一口气.这些他都知道.他常常遇到一些冷酷的目光,充满着敌意,跟一般因饥寒交迫而愤懑不平的工人看中产阶级的目光一样.或许这态度同时也是对克利斯朵夫的,但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