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一部
有一天,奥里维走进斐伊哀德老头的店去定一双靴子,爱麦虞限真是快活极了.靴子完工了,他便趁奥里维在家的时候送过去,想借此见见他.奥里维正想着旁的事,没有理会,付了钱,一句话也没说;孩子好似等着什么,东张西望,不胜遗憾的预备走了.奥里维猜到了他的意思,虽然觉得和平民谈话是桩苦事,也笑着跟他搭讪起来.而这一回他竟找到了简单而直接的话.对于痛苦的直觉,使他把孩子看做......(当然是看得太简单了些)......象自己一样被人生伤害的小鸟,把头钻在翅膀里面,在鸟架上缩做一团,幻想着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由于一种本能的信赖,孩子自然而然的跟他很接近了,觉得这颗静默的心灵,不叫不嚷,不说一句粗暴的话,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待在他旁边,你跟街上的暴行完全隔离了.还有那屋子,装满了书,装满了几百年来神妙的语言,使孩子看了不由得肃然起敬.他很乐意回答奥里维的问话,但不时还露出一些骄傲的野性,说话也找不到字.奥里维小心翼翼的发掘这颗暧昧的,吞吞吐吐的灵魂,发觉它对于世界的革新抱着又可笑又动人的信仰.他明知道那信仰是个不可能的梦,决计改变不了世界的,可没有讪笑他的意思.基督徒也做过不可能的梦,也没把人类改好.从伯里克理斯到法利爱先生,(伯里克理斯系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大政治家,雅典的独裁者,以贤明著称于史.法利爱系法国一九○六至一九一三年间总统.)人类在道德方面有什么进步呢?......但所有的信仰都是美的;气运告尽的信仰黯淡的时候,应当欢迎那些新兴的:信仰永远不会嫌太多.奥里维又好奇又感动的瞧着摇摇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脑海中燃烧.喝,多古怪的头脑!奥里维没法追踪它思想的线索,它不能作有头有尾的推理,只是急剧的乱奔乱窜;人家跟他说话,他的思想可落在后面:才说过的一句话里不知怎么会浮起一些景象,使他出神;然后他的思想又追上来,一跳跳过了你,从一句极平淡的话,极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个奇妙的世界,找出一个英雄式的,疯狂的信条.这颗恍恍惚惚而常常会突然惊醒的灵魂,特别倾向于乐天的观念,那是一种幼稚而强烈的需要;无论人家对他说什么,艺术或是科学,他总要加上一个一相情愿的戏剧式的结局,配合他想入非非的愿望.
奥里维由于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几段书给孩子听.他以为写实的亲切的故事可以引起他兴致,便念托尔斯泰的《童年回忆》.孩子却觉得平淡无奇,说道:
"嗯,是的,这是我们知道的."
他不懂干吗人家要花那么多精神写些真实的事.
"他讲的不过是个孩子,孩子,"他又轻蔑的补上一句.
他对历史也没有更大的兴味;科学使他厌烦,觉得象神话前面的一篇枯索无味的序:种种看不见的力替人类服务,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灵.长篇大论的解释一阵干什么呢?一个人找到了什么,只要把东西说出来,用不着说出怎样找到的.分析思想是布尔乔亚的奢侈.平民所需要的是综合,是现成的观念,不管是好的是坏的,尤其是坏的,只要能发动人实际去干;他还需要富有生机的,充满电力的现实.在爱麦虞限所认识的文学作品中,他最受感动的是雨果那种史诗式的悲愤,和那些革命演说家的乱七八糟的词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连演说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对于他,象对于他们一样,世界并非一个由许多事实连贯起来的总体,而是一片无穷尽的空间,有的是影子,也有的是闪闪的光明,黑洞里有照着阳光的巨翼飞过.奥里维白白的教他布尔乔亚的逻辑,可是没法抓住这颗存心反抗的,烦闷的灵魂;它很高兴在自己那些骚动而互相冲突的幻觉中载沉载浮,好似一个动了爱情的女人闭着眼睛听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