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一部
工厂的汽笛响了;孩子惊醒过来,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在近旁的喷泉上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弓着背,蹒蹒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对着奇妙的字母,......早晚会写出"一切都将秤过,算过,分配过"(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那样的句子的字母.
斐伊哀老头有个老朋友叫做德罗郁,在对面开着一家兼卖杂货的文具店,橱窗里摆着玻璃缸,装着红红绿绿的糖果,没有臂没有腿的纸娃娃.两个朋友,一个在门前阶沿上,一个在棚子里,隔着街挤眉弄眼,摇头摆脑,做着各式各种的记号.有时鞋匠累了,以至于象他所说的臀部抽筋的时候,两人就远远的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着嗓子,德罗郁用着牛鸣似的声音,......一同到邻近的酒店里去喝一杯,一到那儿可就不急于回来了.那简直是一对话匣子.他们俩认识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年那出戏(指巴黎公社.)里也漏过脸.谁想得到呢?他表面上仅仅一个极普通的人,长得胖胖的,戴着小黑帽,穿着白色工衣,留着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须,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丝丝的红筋,眼皮臃肿得厉害,软绵绵亮晶晶的腮帮老淌着汗,拖着一双痛风的腿,呼吸急促,说话也不大利落.但他始终保持着当年的幻象.在瑞士亡命了几年,他遇到各国的同志,特别是俄国人,使他窥到了博爱的无政府主义之美.在这一点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见可不同了,因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国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与专制手段去执行的.除此以外,两人都绝对相信将来必有社会革命,必有一个劳工理想国.各人崇拜一个领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德罗郁拥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拥戴高加.他们滔滔不竭的辩论彼此意见的分歧点,以为共同的思想早已讲清楚了;......(干了两杯之后,他们几乎相信这共同思想已经实现了).......两人之中,鞋匠更好辩.他是凭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为如此:因为他的理智是怎样特殊的理智,只有天晓得!只适用于他一个人的.可是虽则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内行,他仍胆敢说他的理智对别人也一样适用.比较懒惰的文具店老板却不愿费心来证明他的信念.一个人只证明他所疑惑的事.德罗郁可并不疑惑.他那种永远乐观的脾气是依着自己的愿望来看事情的,凡是跟他的愿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见或者是忘了.不愉快的经验在他皮肤上滑过,一点不留痕迹.......两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没有现实感觉,一听革命这个名词就飘飘然,仿佛那是一个可以随便编造的美丽的故事,简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会实现,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经实现了.他们俩对人类象对上帝一样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来膜拜基督的习惯转变一下.因为不用说,他们都是反对教会的.
妙的是文具店老板和一个热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那个深色头发,眼睛挺精神,说话又急又快,还带着很重的马赛口音的矮胖女人,是个寡妇,丈夫以前在商务部当文书.她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女孩子;母女俩被叔父收留着,但她自命不凡,差不多认为在铺子里管买卖是给了老板面子,神气活象一个失宠的王后.还算是叔父的生意和主顾们的运气,她精神饱满,兴高采烈,把傲慢的态度冲淡了不少.以她那种高贵的身分,她当然是保王党兼教会派.亚历山特里太太把这两种心情表现得非常露骨,最喜欢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她自居于主妇的地位,认为对全家的信仰负有责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变信仰......(她发誓终有一天会成功的),......至少要把这老怪物浸在圣水里.她在墙上钉着卢尔特的圣母像和巴杜的圣女安多纳像,壁炉架上的玻璃罩内供着彩色的神像,八月里又在女儿床头摆一座小型的圣母寺,插着蓝色的小蜡烛.这种含有挑衅意味的虔诚,人家也说不出她是什么动机,是为了爱护她的叔父,希望他皈依正教呢,还是单单为了要惹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