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一部
她一声不出,只直僵僵的走过,也不闪避一下,但对于奥里维的虚礼暗中很高兴.上一天傍晚六点钟,他下楼还最后看到她一次:提着一桶炭上去,东西似乎很重.但在一般穷苦的孩子,那是极平常的事.奥里维照例招呼了一声,并没瞧她一眼.他望下走了几级,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她靠在栏杆上,伸着那张小小的抽搐的脸瞧他下楼.接着她转身上去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呢?奥里维认为她是有预感的.他想着这可怜的孩子手里提着炭等于提着死亡,而死亡便是解放.对于可怜的孩子们,不再生存就是不再受罪!想到这儿,他没法再去散步了,便回到房里.但明知道死者就在近旁,只隔着几堵壁,自己就生活在这些惨事旁边:怎么还能安安静静的待在家里呢?
于是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心里非常难受,觉得世界上多少人受着千百倍于自己的,可以挽救的苦难,他却为了失恋而成天的自嗟自叹,不是太没有心肝了吗?当时他非常激动,把别人也感染了.克利斯朵夫因之大为动心.他听着奥里维的叙述,把才写的一页乐谱撕了,认为自己搞这些儿童的玩艺简直是自私自利......但过后他又把撕破的纸张捡起来.他完全被音乐抓住了,而且心里感觉到,世界上减少一件艺术品并不能多添一个快乐的人.饥寒交迫的悲剧对他也不是新鲜的事;他从小就在这一类的深渊边上走惯而不让自己掉下去的.甚至他对自杀还抱着严厉的态度,因为他这时期精力充沛,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某一种痛苦竟会放弃斗争的.痛苦与战斗,不是挺平常的吗?这是宇宙的支柱.
奥里维也经历过相仿的磨难,但从来不肯逆来顺受,为自己为别人都是这样.他一向痛恨贫穷,因为那是把他心爱的安多纳德磨折死的.自从娶了雅葛丽纳,让财富和爱情把他志气消磨完了以后,他就急于丢开那些悲惨年代的回忆,把跟姊姊两人每天都得毫无把握的挣取下一天的面包的事赶快忘掉.现在爱情完了,这些形象便重新浮现了.他非但不躲避痛苦,反而去找它.那是不必走多少路就能找到的.以他当时的心境,他觉得痛苦在社会上触目皆是.社会简直是一所医院......遍体鳞伤,活活腐烂的磨折!忧伤侵蚀,摧残心灵的酷刑!没有温情抚慰的孩子,没有前途可望的女儿,遭受欺凌的妇女,在友谊.爱情.与信仰中失望的男子,满眼都是被人生伤的可怜虫!而最惨的还不是贫穷与疾病,而是人与人间的残忍.奥里维才揭开人间地狱的盖子,所有被压迫的人的呼号已经震动他的耳鼓了:受人剥削的无产阶级,被人虐害的民族,被屠杀的亚美尼亚,被窒息的芬兰,四分五裂的波兰,殉道的俄罗斯,被欧洲的群狼争食的非洲,以及所有的受难者.奥里维为之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到处听见他们的哀号,不懂一个人怎么还能想到旁的事.他不住的和克利斯朵夫说着.克利斯朵夫心绪被扰乱了,回答说:"别烦了!让我工作."但他不容易平静下来,便气恼了,咒着说:"该死!我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你算是有进步了,嗯?"于是奥里维赶紧道歉.
"孩子,"克利斯朵夫说,"别老望着窟窿.你要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们应当把那些掉在窟窿里的人救出来呀."
"当然.可是怎么救呢?是不是我们也跟着跳下去?你就是这个办法.你有一种倾向,只看见人生可悲的事.不用说,这种悲观主义是慈悲的;可是教人泄气的.想使人家快活,你自己先得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