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八)-卷八-女朋友们-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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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八)-卷八-女朋友们-01


    后来她们又拿些彩色画,荒诞不经的诗句,风花雪月的插图,作为理想人物的根据,......恋着优伶,演奏家,过去的或现存的作家,一忽儿是摩南—舒里,一忽儿是萨曼,(摩南—舒里为十九世纪法国著名悲剧演员;萨曼为十九世纪法国诗人.)一忽儿是德彪西.想到在音乐会中,沙龙里,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青年交换的眼风,她们脑筋里马上会组织起一些爱情故事.总之,心里永远需要爱,需要有个爱的借口.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无话不谈:这就证明她们并不真有多少感情;并且这也是使自己永远没有深刻的感情的好办法.可是这等心情变成了一种慢性病,她们自己虽然觉得好笑,暗中却在加意培植.两人互相刺激.西蒙纳颇有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但实际是谨慎的.真诚而热烈的雅葛丽纳倒更容易把荒唐的计划实地去做.她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儿闹出大笑话来......这是少年人常有的情形:有时候,这般可怜的受惊的小动物......(我们都经历过这阶段),......不是差一点自杀,就是差一点投入随便碰到的一个人的怀里.可是徼天之幸,几乎所有的青年都至此为止.雅葛丽纳起了十多封情书的稿子,想寄给那些仅仅见过一面的人;结果都没寄出,除了一封非常热烈的不署名的信,给一个其丑无比的,俗不可耐的,自私的,无情的,头脑狭窄的批评家.她因为在他的文章里看到有二三行富于感情的表现,就对他倾心了.她也迷着一个住在近边的名演员;每次走过他的屋子心里总想:"要不要进去呢?"
    有一回她竟大着胆子走到他住的那层楼上,一到那儿,她却立刻逃了.她能和他说些什么呢?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并不爱他.她也明明知道.这种疯癫一半是有心哄骗自己,另外一半是需要爱,那是永远少不了的,又甜美又愚蠢的需要.既然雅葛丽纳很聪明,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并不因此而不疯癫.一个心中明白的疯子抵得两个.
    她常常出去交际.许多青年都为她着迷,到处有人巴结她,而爱她的也不止一个.她一个都不爱,却和所有的男人调情.她并不把自己可能给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个美貌的少女是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的.她认为人家爱她是挺自然的,可是她只对自己所爱的人负责;她真心的相信:谁爱上她就够幸福了.这也难怪,因为她虽然整天想着爱情,其实对爱情一无所知.大家以为在暖室里长大的上流社会的少女,总比乡下女子早熟;实际正是相反.看到的书,听到的话,使她念念不忘于爱情,而在她游手好闲的生活中,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变成了一种嗜好;她有时把一个剧本念熟了,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结果对内容反而毫无感觉.在爱情方面象艺术方面一样,我们不应该去念别人说的话,而应该说出自己的感觉;要是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急于说话,可能永远说不出东西来.
    因此,雅葛丽纳象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靠着别人的感情的残灰余烬过生活,那些灰烬虽然替她维持着骚动的心情,使她双手发热,喉咙干涩,眼睛作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见事物的真相.她自以为认识它们.她并不缺少意志.她尽量的看书,听人家的谈话,东鳞西爪的得了不少知识,甚至也努力省察自己的心.她比周围的人高明,因为她更真.
    有一个女子给了她很好的影响,可惜时间太短.那是她父亲的一个不出嫁的姊妹:叫做玛德.朗依哀,年纪在四十至五十之间,长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忧郁,谈不到什么美;她永远穿着黑衣服,举动大方而有点促,很少说话而声音极低.要没有那双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那个慈祥的笑容,人家简直不会注意到她.她 只在某些没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 哀 家 露 面.朗依哀对她很敬重,心里却有点厌烦.朗依哀太太对丈夫老实表示对她的访问不感兴趣.可是他们为了礼数关系,每星期留她在家吃一顿饭,表面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谈着自己的事,那是他永远感到兴趣的.朗依哀太太想着别的事,照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话常常莫名其妙.彼此相处得很好,礼貌非常周到.并且当知趣的姑母出人意外的提早告退的时候,也颇有些亲热的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别愉快的往事,她的魅人的微笑便越发显得光采奕奕.玛德姑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兄弟家中很有些教她受不了或心里难过的事.但她绝对不露声色:表示出来有什么用呢?她爱她的兄弟,对他的聪明与成就很得意;跟老家里其余的人一样,她认为当初的牺牲和长子现在的成就比较之下,并不算付了过高的代价.但她至少对他保持着批评精神.和他一样聪明,精神上比他更坚实更刚强,......(法国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明),......她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可是朗依哀久已不来请教她了!他认为最好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见,或者是......(因为他和她一样明白)......闭上眼睛.她为了高傲,远远的躲在一边.谁也不关切她的内心生活.大家觉得还是不知道更方便.她过着独身生活,难得出门,只有很少的几个并不十分亲密的朋友.她不难利用兄弟的交际和自己的才能:但她并不利用.她在巴黎有名的杂志上写过两三篇关于历史和文学的文章,那种朴素,确切,特殊的风格曾经受到注意.她可是至此为止.和一般关切她而她也乐于认识的优秀人士,她很可能交些有意思的朋友.但他们尽管表示亲近,她只是不理.有时她在戏院定了座,预备去看她心爱的作品上演,结果竟没有去;而在能够作一次她所喜欢的旅行的时候,临了还是留在家里.她的性格是禁欲主义和神经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经衰弱绝对没有损害到她思想的淳朴.她的生命是受伤了,精神却并没有.唯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一个旧创,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迹.而更深刻更暧昧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命运的烙印,是已经在那里摧残她的潜伏的疾病.......然而朗依哀一家只看见她那双有时使他们难堪的雪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