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八)-卷八-女朋友们-01
"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经半取笑的和奥里维说,"提防女人,特别是有钱的女人!女人爱艺术,也许是真的;但她把艺术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有钱的女人可是把艺术跟艺术家都伤害了.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吗?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什么叫做人生?难道他跟艰苦的现实有什么接触?他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吗?闻到过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面包的味道吗?感觉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植的土地的气息吗?他懂得什么众生万物?连看都看不见呢!......我小时候有几次给人家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车子走过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过我独自奔驰而心爱的树林.可是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变得象带我游览的那些糊涂虫一样的僵死,一样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断了;不但如此,只要脚下踏着木板,头上盖着车顶,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绝缘.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亲,必须把我的脚踩入它的肚子里,好似一个初见光明的新生儿一样.财富斩断大地跟人类的连系,斩断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间的连系.这样,你怎么还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能够,那末在这样水土不宜的环境中,他必须有胜过别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颗暖室里培养出来的果子.连伟大的歌德也没用:跟他的心灵配搭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气魄,势必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一块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她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气.她有了资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才一样......而且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为了爱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纯洁.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对财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雅葛丽纳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求重进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她认为可笑的;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可是临了,她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她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她对环境的反抗,爱情更把她刺激得兴奋起来.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满了一张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她都变成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