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八)-卷八-女朋友们-01
结婚前一天,两个朋友厮守了半夜没睡觉.他们对于一个可爱的过去的最后几个钟点,都想好好的领略一番.可是眼前这个时间已经是过去了.好似那些凄凉的离别,在车子开行以前大家执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着,说着话,但心早已不在这儿;朋友已经远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说到半中间,发觉奥里维心猿意马的眼神,便停下来,笑了笑,说:"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奥里维不胜惶恐的道歉,因为自己在最后一段亲密的时间这样分心,觉得很难过.但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说:"算了罢,别勉强.我很快活.你做你的梦罢,孩子."
他们偎依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园.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
"你想逃开我吗?你以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着你的雅葛丽纳.可是我会追上来的.我也想着她."
"好朋友,"奥里维回答,"我何尝不想你!即使......"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他的话接下去:"......即使要想着我是多么不容易!......"
参加婚礼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体面,可以说很漂亮了.他们不用宗教仪式;奥里维是因为对宗教冷淡,雅葛丽纳是因为存着反抗的心,两人都不愿意要.克利斯朵夫写了一个交响乐体裁的曲子预备在区公所演奏;但到最后一刻,他明白了公证结婚是怎么回事,便把音乐放弃了,认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个人既没有信仰,也没有自由思想.一个真正的旧教徒好容易变成了自由思想者,并非要把一个公务人员变成教士.在上帝与自由良心之间,绝无理由把国家拉来代替宗教.国家只管登记,不管结合.
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结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幸而没有把音乐放到典礼中去.区长俗不可耐的恭维着新夫妇,恭维着新娘的有钱的家庭和那些挂着勋章的证婚人.奥里维心不在焉的,含讥带讽的听着.雅葛丽纳可完全不听,偷偷的向冷眼觑着她的西蒙纳吐舌头;她曾经跟她赌东道,说结婚"决不会使她紧张",她现在快要赢这个东道了:她简直不大想到结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觉得好玩.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来宾而装腔作势,来宾也都拿着手眼镜瞧他们.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卖弄;虽然对女儿的感情那么真,他当时最注意的还是宾客,心里想有没有漏发什么请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动,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结婚当事人和区长这许多角色.他目不转睛的钉着奥里维,奥里维可并不瞧他.
晚上,新人动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们到车站,看见新夫妇很快乐,毫无遗憾,也不隐瞒他们巴不得快点走掉的心绪.奥里维象一个少年人,雅葛丽纳象一个小姑娘......这一类离别使人非常惆怅.父亲眼看着女儿被一个陌生人带走......从此跟他越离越远.但他们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么束缚都没有了,什么阻碍都没有了,他们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齐备,用不着再怕什么,可以死而无憾了......过后,他们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阶段.拐过了山峰,又是遥遥前途摆在那里;而且很少人能到达第二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