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八)-卷八-女朋友们-01
雅葛丽纳绝对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宁愿死而不愿受肉体上的痛楚,宁愿死而不愿丧失快乐的来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为她对幸福抱着绝对的,荒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别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她就认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并且也是德性.在她心目中,苦难简直是种残疾,她整个生活慢慢的都照着这个原则安排.她处女时代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义包裹着;现在这性格显出来了.并且为了反抗过去的理想主义,她对一切都换了一副清楚而大胆的目光.无论什么人或事,必须配合社会的舆论与生活的方便才会受到她重视.她的心情跟母亲到了同样的境界:她也按期上教堂去,不关痛痒的奉行宗教仪式.她不再操心真诚不真诚的问题:有的是其他更实际的烦恼;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觉得可怜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实际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义更实在,两者都是自己强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兽,只是一个烦恼的可怜的女人.
她烦恼,烦恼......因为烦恼的原因既非奥里维不爱她,也非她不爱奥里维,所以她更烦恼.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锁了,闭塞了,没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种时时刻刻变换的新的幸福,......其实象她这样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这种儿童式的梦想.她跟多少别的女人,多少有闲的夫妇一样,具备了一切幸福的条件而始终在那里烦恼.他们都有钱,有着美丽的孩子,很好的身体;人也聪明,能够欣赏美妙的东西;倘使要活动,要行善,要充实自己的与别人的生活,条件都齐备,而他们整天的抱怨,不是说他们不相爱,就是说他们爱着另一个人或不爱另一个人,......永远只关切自己,关切他们的感情关系或性欲关系,关切他们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关切他们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争辩,争辩,争辩,扮着爱情的喜剧,痛苦的喜剧,结果竟信以为真......对于这等人,真该告诉他们:
"你们太无聊了.一个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条件还要怨天尤人,简直是荒唐!"
同时也应该有人把他们的财产,健康,和一切他们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赋,统统剥夺!把这些自己不能解脱的,对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隶,重新戴上艰难的枷锁和真正的痛苦的枷锁!倘若他们非辛辛苦苦挣取自己的面包不可,他们一定会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们也不敢再拿痛苦来玩可厌的把戏了......
可是归根结蒂,他们的确痛苦着.他们俩是病人,怎么不教人可怜呢?......雅葛丽纳的疏远奥里维,和奥里维的没有羁縻雅葛丽纳,同样是无辜的.她完全保持着天性.她不知道结婚是对天性的挑战,早该料到天性会起来反抗,而自己应当预备勇敢的应战的.她只发觉自己把事情看错了,不胜恼恨.失意之下,她迁怒于她从前所爱的一切,仇视她从前所信仰的奥里维的信仰.一个聪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够在一刹那间凭着直觉体会到那些有关永恒的问题,但要她锲而不舍的抓住就不容易了.抱着这种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却拿这种思想来做自己的养料,她吸收它,绝对不创造它.她的精神与感情不能自给自足,永远需要新的养料.没有信仰没有爱的时候,她就从事于破坏,......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够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