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七)-卷七-户内-第一部
诗人并没自私自利的作着恬静的好梦.他们胸中不少悲壮的呼声,也不少骄傲的呼声,爱的呼声,沉痛的呼声.
这是如醉若狂的飓风,"挟着它暴厉的威力或是深邃的甘美";是骚乱的力,是兴奋若狂的史诗,唱出群众的狂热,唱着人与人间,喘息不已的劳动者间的战斗: 如金如墨的脸庞在黑影与浓雾中显现,肌肉紧张或收缩的背,站在巨大的火焰与巨大的铁砧前面......(锻炼着未来的城市.)
强烈而惨淡的光,照着"冷静的理智",同时也映出一些孤独的心灵的悲壮的苦闷,他们以痛快淋漓的心情磨着自己.
这些理想主义者的许多特征,在德国人看来倒更近于德国式.但他们都爱好"法国式的隽永的谈吐",诗中充满着希腊神话的气息.法国的风景与日常生活,在他们眼中都变了阿提卡海的景物.古代的灵魂似乎至今在二十世纪的法国人身上活着,他们还想脱下现代的衣衫,显出他们美丽的裸体.
所有这一类的诗歌都有种成熟了几百年的文明的香味,那是在欧洲任何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你只要闻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掉.它把世界各国的艺术家都吸引到法国来,变成法国诗人,并且是十足地道的法国诗人;而崇拜法国古典艺术的信徒,也没比盎格鲁.撒克逊人,佛兰德人和希腊人更热烈的了.
克利斯朵夫受着奥里维的指引,让法国诗神的精炼的美把他渗透了,虽然以他的趣味而论,这个贵族式的,被他认为太偏于灵智的女神,不及一个朴素的,健全的,结实的,并不喜欢那么推敲,但懂得热爱的民间女子可爱.
全部的法国艺术都有同样美妙的香味,好似秋天被太阳晒暖的树林中发出杨梅熟透的味道.音乐仿佛就是隐在草里的小小的杨梅.最初,克利斯朵夫因为在本国看惯了茂密的杂树,所以在这些微小的植物旁边走过而没有看见.现在清幽的香味使他回过头来了;靠着奥里维的帮助,他发见在那些僭称为音乐的荆棘与枯叶中间,另有一小群音乐家制作着精炼而质朴的艺术.在种满菜蔬的田里,在工厂的煤烟中间,在圣.特尼平原的中心,一群无愁无虑的野兽在一个圣洁的小树林中舞蹈.克利斯朵夫不胜惊奇的听着他们的笛声,又恬静又俏皮,跟他一向所听到的渺不相似: 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芦苇,
就能使蔓长的野草呻吟,
整片的草原悲鸣,
温柔的杨柳呜咽,
还有那小溪也会低吟:
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芦苇,
就能使森林合唱齐鸣......
那些钢琴小曲,那些歌,那些法国的室内音乐,素来是为德国艺术家不屑一顾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没注意到其中富有诗意的技巧;但在慵懒的风度与享乐气息之下,他开始看到一种为了求脱胎换骨而来的骚动与苦闷,......那是莱茵彼岸的人无从领会的.法国音乐家用着这种心情在他们荒芜的艺术园地中寻找能够孕育未来的种子.德国音乐家守着乃祖乃父的营地,认为在他们往日的胜利之后,世界的进化已经登峰造极;可是世界依旧在前进;而法国人就是首先出发的先锋队.他们发掘艺术的远大的前程,访求那已经熄灭的和方在升起的太阳,追寻那已经消逝的希腊,和酣睡了几百年,重新睁着大眼,抱着无穷的梦想的远东.西方音乐素来受着章法结构与古典规则的限制,至此才由法国艺术家来开放古代的调式;他们在凡尔赛池塘中灌入世界上所有的水:通俗的旋律与节奏,异国的与古代的音阶,新的或翻新的音程.在此以前,法国的印象派画家已经替眼睛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们是发现光明的哥仑布;......现在法国音乐家竭力要征服音响的世界了;他们在听觉的神秘幽深的区域中走得更远,在内心的海洋里发现了崭新的陆地.可是他们很可能有了收获而不作出什么结果来.他们一向是替人开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