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七)-卷七-户内-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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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七)-卷七-户内-第一部


    在奥里维身边,他不知不觉代替了她的职位;笨拙的德国人居然会象安多纳德一样的殷勤,细心,作许多体贴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动.有时他竟弄不清是为了爱奥里维而爱安多纳德呢,还是为了爱安多纳德而爱奥里维.柔情牵动之下,他不声不响的到安多纳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奥里维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发见了鲜花才觉察,可还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过的.他怯生生的提到这问题,克利斯朵夫却粗声大气的把话岔开了.他不愿意奥里维知道;但有一天两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奥里维私下写信给克利斯朵夫的母亲,把克利斯朵夫的近况告诉她,说他对克利斯朵夫怎样的敬爱与钦佩.鲁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儿子,口气象提到一个小孩子一样.
    象情人似的经过了一个不大出声的时期以后,......经过了一个"心旷神怡的恬静,莫名其妙的欢乐"的时期以后,......两人的舌头松动了.他们几小时的摸索着,要在朋友的心中有点儿新发见.
    他们俩性情那么不同,但本质部那么纯粹.他们因为如是其不同又如是其相同,所以相爱.
    奥里维是娇弱,单薄,不能跟人生的艰苦搏斗的.一遇到阻碍,他便退缩,并非为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为了胆怯,一大部分为了不肯用强暴与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难,他是靠替人补习功课,写些文艺的书来维持生活的,报酬照例是少得可怜.他也偶尔写些杂志文章,可从来不能自由发表意见,必须讨论他不大感到兴趣的问题:......他感到兴趣的题材,人家不要他写;他是诗人,人家却教他写评论;他懂得音乐,人家却要他谈画.他知道,关于这些问题他只能说些老生常谈:而这正是大众欢迎的;他不得不对平凡的人说些他们能懂的话.后来他厌恶到极点,不愿意再写了,只替一些小杂志写作.那些刊物虽没有稿费,但言论自由,所以是被许多青年真心爱护的.唯有在这等地方,他才能发表他值得留存的东西.
    他为人温和有礼,表面上很有耐性,实际上却是非常敏感.一句略微过火的话就会使他气得热血奔腾;看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他会惊骇失措;他除了自己痛苦以外,还替别人痛苦.几百年前的某些丑恶的史实使他痛心疾首,仿佛当时遭人蹂躏的便是他自己.一想到遭受那些不幸的人的苦难,他脸色发白,浑身打颤,苦恼到极点,可是他同情的人物已经跟他隔着几世纪了.要是他亲眼看到这一类的暴行,更是气得直打哆嗦,有时甚至会害病,睡不着觉.他外表的强作镇静,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生气就会过火,可能说出别人不能原谅的话.那时人家恨他比恨素来性情暴烈的克利斯朵夫更厉害,因为奥里维冲动之下,似乎比克利斯朵夫更容易透露他隐秘的思想.而这是不错的.他的批判人,既没有克利斯朵夫那样盲目的夸张,也没有他那样一相情愿的幻想,而是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这便是一般人最不能原谅的地方.他因此默不出声,知道争辩没用,就避免争辩.这种压制使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自己的胆怯:为了胆怯,他有时竟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思想,或者不敢坚持到底,或者还得向人道歉,好似那次为了讨论克利斯朵夫而跟吕西安.雷维—葛争吵的情形.他对人对己都打不定主意,常常为此苦闷.在比较更使性的少年时代,他不是极端兴奋,便是极端消沉,而转换的方式也非常突兀.他最快乐的时候,已经觉得悲哀在旁边等着他了.果然,他根本没看到悲哀是怎么来的,冷不防就给它抓住了.那时他不但烦恼,还要埋怨自己的烦恼,怀疑自己的言语,行为,诚实,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攻击自己.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可怜巴巴的挣扎着,快要窒息了.......自从安多纳德死后,也许是受了她的死亡之赐,受了在某些亲爱的亡人身上发出来的那种令人苏慰的光明之赐,好象黎明的微光把病人的眼睛与心灵都照得清明了一样,奥里维虽不能完全摆脱这些骚乱,至少能够隐忍而加以控制了.很少人想象得到这类内心的斗争,他把这个使自己感到屈辱的秘密藏在心里:一方面是软弱而骚动的身体,一方面是无挂无碍而清明宁静的智慧,虽不能完全控制那个骚乱,却也不致受它的害,......"在扰攘不息的心头始终保持着一片和平".这种智慧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异.那是他在奥里维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奥里维有的是直觉,有的是胸襟阔大的敏锐的好奇心,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对什么都不恨,抱着广大的同情观照世界:这种清新的日光是最可贵的天赋,使他能够用一颗永远天真的心去体验宇宙间生生不息的现象.在这个内心的天地中,他觉得自己无挂无碍,广大无边,能够主宰一切了;他这才忘了自己的缺陷和肉体的痛苦.这个弱不禁风,随时可以奄然物化的身体,倘使你远远的用一种幽默而怜悯的态度去看它,的确另有一番风味.在这等情形中,一个人决不执着自己的生命,可是更热烈的执着一般的生命.奥里维把不愿意在行动方面消耗的精力全部灌注到爱情和智慧中去.他没有充分的活力单独生存.他是根藤萝,需要有个倚傍.把整个身心施舍给人家的时候,才是他生命最丰满的时候.那是女性的灵魂,永远需要爱别人,需要被别人爱.他生来是跟克利斯朵夫配在一起的.历史上有一般高贵的可爱的朋友,为大艺术家作护卫,同时也靠着大艺术家坚强的心灵而繁荣滋长的:例如贝尔脱拉费沃之于达.芬奇,加伐里哀之于弥盖朗琪罗;翁白尔同乡之于年轻的拉斐尔;哀尔.梵.琪尔特之忠于那个老而潦倒的伦勃朗.他们并没那些宗师的伟大;可是宗师所有高贵与纯洁的成分在那些朋友身上似乎更臻化境.他们是天才的最理想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