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六)-卷六-安多纳德-02
她走了.火车开出一小时以后,她碰巧又跟从外埠回来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的夜里见到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一刹那,两个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跟他们一起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她凄凉的心里能有一道朦胧的光明,象地狱里的微光.
她又跟奥里维团聚了.而她回来也正是时候了.他刚病着.这个神经质的骚动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时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写信告诉姊姊,免得她担忧.他只是在心里叫她,好象求一桩奇迹似的求着她.
奇迹出现的时候,他睡在中学的病房里发烧,胡思乱想.一见之下,他并不叫喊.他有过多少次的幻象,看见她进来......他在床上坐起,张着嘴,哆嗦着,以为又是一个幻象.赶到她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搂着,他倒在她怀中,嘴唇上感觉到娇嫩的面颊,手里感觉到那双在夜车里冻得冰冷的手,终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来了,他就哭了出来.他只会哭,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小傻瓜".他把她紧紧搂着,唯恐她跑掉了.他们俩改变得多厉害!脸色多难看!......可是没关系,他们俩已经团聚:病房,学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两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她什么话还没说,他先要她发誓不再出门.没有问题,她决不会再走;离别真是太痛苦了;母亲说得对,无论什么总比分离好.便是穷,便是死,都还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们赶紧租了一个公寓.他们很想再住从前的那个,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经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一个院子,从墙高头可以望见一株小皂角树:他们立刻爱上了,把它当做田野里的一个朋友,也象他们一样给关在城市里.奥里维很快的恢复了健康,......而他的所谓健康,在一般强壮的人还是近于病的.......安多纳德在德国过的那些苦闷的日子,至少挣了一笔钱;她翻译的一册德语书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钱的烦恼暂时没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顺利,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能够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么办呢?
一朝住在一块儿,恢复了过去那种甜蜜的生活,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考试的事.两人尽量的不提也是没用:无论如何避免不了.那个执着的念头到处跟着他们,便是在消遣的时候也是的:在音乐会里,它会在一曲中间突然浮现;夜里醒来,它又会象窟窿一般的张开嘴来吞噬他们.奥里维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负,报答她为他而牺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后无法避免的兵役:......那时考取高等学校的青年还可以免除兵役.他对于军营里......不管他看得对不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男风,心理方面的堕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性格中所有贵族的与贞洁的气质部受不了兵役的义务,差不多宁可死的.保卫国家的大道理,时下已经成为普遍的信仰,人们很可以用这个名义来取笑.甚至指责奥里维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会否认那种心理!兼爱为名.粗俗其实的共同生活,强迫一般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最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