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六)-卷六-安多纳德-02
第二天,安多纳德头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这么一个重担!奥里维也觉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够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没辜负姊姊的期望!............多少年来,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可以让自己贪懒一下.到中午他们还躺在床上,谈着话,房门打开着,可以在一面镜子里瞧见彼此的快乐而累得有些虚肿的脸;他们笑着,送着飞吻,一忽儿又朦胧入睡,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大家都懒洋洋的瘫倒了,除了吐几个温柔的单字以外简直没气力说话.
安多纳德从来没停止一个小钱一个小钱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她一向瞒着兄弟,不说出她预备给他一个意外的欣喜.录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们要到瑞士去住一个月,作为辛苦了几年的酬报.现在奥里维进了高师,有三年的公费,出了学校又有职业的保障,他们可以放肆一下,动用那笔积蓄了.奥里维一听这消息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安多纳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他们动身的时候已是八月中了.他们不惯于旅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睡不着觉;火车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阖眼.他整天担心,怕错失火车.他们俩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给人家挤来挤去,踏进了一间二等车厢,连枕着手臂睡觉的地位都没有:......睡眠是号称民主的法国路局不给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权之一,为的让有钱的旅客能够独享这个权利而格外得意.......奥里维一刻都没闭上眼睛:他还不敢肯定有没有误搭火车,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纳德半睡半醒,时时刻刻惊醒过来;车厢的震动使她的头摇晃不定.奥里维借着从车顶上照下来的黯淡的灯光瞅着她,看她脸色大变,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张着;皮色黄黄的,腮帮上东一处西一处的显著皱纹,深深的刻着居丧与失望的日子的痕迹:她神气又老又病.......她的确是太累了!她心里很想把行期延缓几天,可又不愿意使兄弟扫兴,竭力教自己相信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过度,一到乡下就会复原的.啊!她多么怕在路上病到!......她觉得他瞧着她,便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来,......睁开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闷的浊流障蔽一会,好似一堆云在湖上飘过.他又温柔又不安的低声问她身体怎么样,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很好.她只要听到一个表示爱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尔与蓬塔利哀之间,红光满天的曙色一照到苍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过来了.高高兴兴的太阳......象他们一样从巴黎的街道.尘埃堆积的房屋.油腻的烟雾中间逃出来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乳白色的气雾包裹着.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钟楼,眼梢里瞥见的一泓清水,在远处飘浮的蓝色的岗峦.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阵阵的远风送来清脆动人的早祷的钟声;铁路高头,一群神气俨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这种种都显得那么新鲜,引起安多纳德姊弟的注意.他们好似两株桔萎的树,饮着天上的甘露愉快极了.
然后是清晨,到了应当换车的瑞士关卡.平坦的田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车站.大家因为一夜没睡,觉得有点儿恶心,清晨潮湿的空气又使人微微颤抖.四下里静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围那些草原的气息冲进你的嘴巴,沾着你的舌头,沿着你的喉咙,象一条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摆着一张桌子,大家站在那儿喝一杯提神的热咖啡,羼着带酪的牛乳,还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