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六)-卷六-安多纳德-02
分别以前的几天,他们形影不离,唯恐虚度了一分一秒.最后一天晚上,他们睡得很迟,对着炉火,安多纳德坐在家中独一无二的安乐椅里,奥里维坐在她膝旁一张矮凳上,拿出他素来被宠惯的大孩子模样,惹人怜爱.对于将要开始的新生活,他觉得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纳德想到他们的亲密从此完了,骇然自问将来怎么办.他似乎有心加强她的苦闷似的,这最后一晚的一举一动都比平时更温柔:他天真的撒娇,象一个快要出门的人把自己的优点与可爱的地方统统拿了出来.他坐在钢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弹着她在莫扎特与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爱的篇章,......那种缠绵悱恻,惆怅而高远的意境,正是他们过去的生涯的缩影.
分别的时间到了,安多纳德把奥里维送到校门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独了.但这一回和以前上德国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离别与相会是可以由她作主的,只要她觉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来.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长久的离别,终生的离别.可是她那么富于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的想着弟弟而没想到自己,想着他刚开始过着那么不同的新生活,受着老同学的欺侮,还有那些琐碎的烦恼,虽是无足重轻,但一个独居僻处而惯于为所爱的人担忧的人,特别会加以夸大.这种操心至少使她暂时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经想着明天上会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个半小时了.临时她早到了一刻钟.他对她很亲热,但一心一意的关切着他所见的新东西,觉得非常有趣.以后的几天,她始终抱着关切与温柔的心去看他;可是两人对这半小时会晤的反应,显而易见的不同起来.在她,那简直是她整个的生命.他当然很温柔的爱着安多纳德,却不能只想着她.有两三次,他到会客室来迟了一些.有一天她问他在学校里可厌烦,他竟回答说不.这些小事都象小刀一般扎着安多纳德的心.......她埋怨自己这种态度,认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没有旁的目标的话,不但是荒唐,简直是不好的,违反自然的.是的,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么相干?十年来她把整个的生命给了弟弟,到了今日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丧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标,她便一无所有了.
她拿出勇气来想做些事,看看书,弄弄音乐,读些心爱的文章......天哪!没有了他,莎士比亚,贝多芬,显得多空虚!............是的,那当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个人不能用所爱者的眼睛去看,美丽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美,甚至于欢乐,有什么意思,倘使不能在别一颗心中去体味它们的话?
要是身体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缔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个目的.但她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到了用不着咬紧牙关撑持到底的时候,意志涣散了......她倒下来了.在她身上酝酿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压在那儿的疾病,从此抬头了.
孤零零的呆在家里,她不胜悲苦的消磨着她的黄昏,没有气力把熄灭的炉火重新燃起,也没有气力上床睡觉,直坐到半夜,迷迷忽忽的,沉思遐想,打着寒颤.她温着过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与破灭的幻象老是分不开;她那么沉痛的想着没有爱情的,虚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种暧昧的,自己不承认的痛苦......一个孩子在街上笑,一忽儿又在下一层楼上摇摇晃晃的学步,小脚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虑,有些邪念,盘踞在她的心头;这个自私的,享乐的都市的气息,把她病弱的灵魂感染了.她压制着自己的遗憾,觉得自己的欲念可耻,不懂这些苦恼从何而来,以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怜的小奥菲利娅受着神秘的烦闷磨蚀,非常厌恶的觉得从她的心灵隐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犷野的,乱人心意的气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职都辞掉了.她这个惯于早起的人有时竟睡到中午:起身与睡觉都没意义了;同时很少饮食,甚至于不饮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强装得跟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