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六)-卷六-安多纳德-02
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了一曲便走进房里,发见她躺着.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是累了,接着就起来陪他.他们谈着,但她对于他的问话并不立刻回答,好似从迷惘中突然惊醒过来.她笑了笑,红着脸,抱歉的说头疼得厉害,人有点儿糊涂了.奥里维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个儿坐到深夜,在钢瑟前面看着乐谱,并不弹,只随便捺几个音,轻轻的,唯恐使邻居讨厌.多半的时候她也不看谱,只是胡思乱想,对于那个怜悯她而凭着神秘的直觉与慈悲窥到她心灵的人,抱着满腔的感激与温情.她没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觉得又快乐又悲哀,......悲哀......啊!她的头疼得多厉害!
她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虽然她头痛还很剧烈,可是硬要自己有个目的,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些东西.她根本没想着她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认.赶到她筋疲力尽,凄怆欲绝的走出来,忽然瞧见克利斯朵夫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也同时瞧见了她.她马上不假思索的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脚步,认出了她.他已经走下人行道迎着安多纳德来了;安多纳德也迎着他走过去了.可是势如潮涌的群众把她推着挤着,象根草似的,街车的一匹马滑跌在泥泞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条堤岸,来往的车辆被阻塞了,成了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的还想穿过来:不料夹在车马中间进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见安多纳德的地方,她已经不见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挣扎,觉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会: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办法?所以她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想再回头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对他说些什么呢,作何举动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么样呢?想到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她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下又怎么样.她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她而显得高兴的样子,于是她笑了,脸红了.她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觉得自己要消灭了,本能的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的望着她的坚强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浑身滚热的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她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说她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荡荡,象火一般的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辞句;她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她不会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费的了.一头窒息的鸟拚命拍着翅膀,作着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