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六)-卷六-安多纳德-02
"我在看一个没骨头的人怎样欺侮女人."
对方听了这话毫不在意,反而装做亲狎的神气.她又说:
"你拿当众出丑的话威吓我.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你怎么样?"
她气得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很高,表示她预备教人注意.旁边的人已经在瞧他们了.他觉得什么都吓不倒她,便放低了声音.她最后一次又叫了声:
"哼,你这个没骨头的男人!"
说完了,她掉过身子就走.
他不愿意露出认输的神气,便跟着她走出美术馆.她径自走向等着的车子,突然打开车门.背后那个男子劈面撞见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马上叫着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时手足无措,赶紧溜了.
安多纳德没有办法,只得把事情讲给这位女朋友听.但她只讲了个大概,因为她极不愿意把伤害她的贞洁的痛苦告诉一个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没有早通知她.安多纳德要求她对谁都别提.事情就至此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着对那个坏蛋下逐客令;因为从此他没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时,安多纳德另外有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伤心事.
有个很规矩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在远东当领事,回国来过几个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纳德,爱上了她.那次的会见是拿端太太瞒着安多纳德预先安排好的,因为她一相情愿要替这位年轻朋友做媒.他是犹太人,长得并不好看;头有点儿秃了,背有点儿驼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态度很亲切,因为自己也受过痛苦而很能够同情别人.安多纳德已经没有当年才子佳人的梦,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么回事了;如今她认为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每天都得来过一次,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复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她觉得倘使能够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躺一会,跟他共尝甘苦,由他来守望而让自己闭一会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这都是梦想,可还没有勇气完全丢开这个梦.她心里很明白,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个社会里是毫无希望的.法国老派的布尔乔亚在婚姻上看重金钱是世界闻名的.这种贪心,便是犹太人也有所不及.犹太人中有钱的青年娶一个贫寒的姑娘,或有钱的少女热烈的追求一个聪明的男子,都不算什么希罕的事.但在内地信奉旧教的法国布尔乔亚中间,所谓婚姻无非是追求金钱.而那些可怜虫又干些什么呢?他们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觉,......节省.安多纳德认识这般人,那是从小见惯的.她戴了富贵的眼镜见过他们,也戴了贫穷的眼镜见过他们,已经对他们不存什么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点喜出望外.她先是并不爱他,后来却是慢慢的对他有种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温情.倘不是要跟他到远地方去,把弟弟丢下的话,她早就应允的了.但在那种条件之下,她拒绝了.那朋友虽然懂得她的拒绝是由于极高尚的理由,心里仍旧不能原谅她:他知道爱人有那些德性是极可贵的,但爱情的自私要爱人把这些德性也为自己牺牲.他便不再见她,动身之后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讯杳然的过了五六个月,......忽然有一天寄给她一张喜柬,原来他跟另外一个女子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