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二部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高兰德几个钟点,对于她的变化也只见到有限的几种,然而他已经莫名其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么时候是真诚的,......是永远真诚的呢还是从来不真诚的.这一点连高兰德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和大多数欲望无所寄托而无从发挥的少女一样,完全在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因为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因为她没尝试以前,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要些什么.于是她依着她的方式去尝试,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最小限度的危险,同时摹仿周围的人物,假借他们的精神.而且她也不急于要选定一种.她对一切都敷衍,预备随时加以利用.
但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一个朋友是不容易对付的.他允许人家不喜欢他,允许人家喜欢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却不答应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口味,是的;但至少得有一种口味.
克利斯朵夫尤其不耐烦的,是高兰德仿佛挺高兴的搜罗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轻薄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呕的时髦人物,大半是有钱的,总之是有闲的,再不然是在什么部里挂个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全是作家......自以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下,写作变了一种神经病,尤其是一种满足虚荣的懒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工作最难检讨,所以最容易哄骗人.他们对于自己伟大的劳作只说几句很谨慎但是很庄严的话.似乎他们深知使命重大,颇有不胜艰巨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为不知道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姓名而觉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听了一下,特别想知道大家尊为剧坛重镇的那一位写过些什么.结果,他很诧异的发见,那伟大的剧作家只写了一幕戏,......还是一部小说的节略,而那部小说又是用一组短篇创作连缀起来的,而且还不能说是短篇,仅仅是他近十年来在同派的杂志上发表的一些随笔.至于别的作家,成绩也不见得更可观:只有几幕戏,几个短篇,几首诗.有几位是靠了一篇杂志文章成名的.又有几位是为了"他们想要写的"一部书成名的.他们公然表示瞧不起长篇大着.他们所重视的仿佛只在于一句之中的字的配合.可是"思想"二字倒又是他们的口头禅:不过它的意义好似与普通的不一样:他们的所谓思想是用在风格的细节方面的.他们之中也有些大思想家大幽默家,在行文的时候把深刻微妙的字眼一律写成斜体字,使读者绝对不致误会.
他们都有自我崇拜:这是他们唯一的宗教.他们想教旁人跟着他们崇拜,不幸旁人已经都有了崇拜的目标.他们谈话,走路,吸烟,读报,举首,眼,行礼的方式,似乎永远有群众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做戏原是青年人的天性,尤其在那些毫无价值而一无所事的人.他们花那么多的精神特别是为了女人:因为他们不但对女人垂涎欲滴,并且还要教女人对他们垂涎欲滴.可是遇到随便什么人,他们就得象孔雀开屏一样:哪怕对一个过路人,对他们的卖弄只莫名其妙的瞪上一眼的,他们还是要卖弄.克利斯朵夫时常遇到这种小孔雀,都是些画家,演奏家,青年演员,装着某个名人的模样:或是梵.狄克,或是伦勃朗,或是范拉士葛,或是贝多芬;或是扮一个角色:大画家,大音乐家,巧妙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活的伙伴,多瑙河畔的乡下人,野蛮人......他们一边走,一边眼梢里东张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克利斯朵夫看着他们走来,等到走近了,便特意掉过头去望着别处.可是他们的失望决不会长久:走了几步,他们又对着后面的行人搔首弄姿了.......高兰德沙龙里的人物可高明得多.他们的做作是在思想方面:拿两三个人做模型,而模型本身也不是什么奇人.再不然,他们在举动态度之间表现某种概念:什么力啊,欢乐啊,怜悯啊,互助主义啊,社会主义啊,无政府主义啊,信仰啊,自由啊等等;在他们心目中,这些抽象的名词仅仅是粉墨登场的时候用的面具.他们有本领把最高贵的思想变成舞文弄墨的玩艺儿,把人类最壮烈的热情减缩到跟时行的领带的作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