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二部
"别灰心,"克利斯朵夫说."每个人的生活经验都得由自己去体会的.如果你有勇气,一切都会顺利.想法到你的社会以外去找找罢.法国总该有些正派的男人."
"有的.我也认识.可是他们多么可厌!......并且,我还得告诉你:我的社会虽然使我讨厌,可是我觉得,此刻我已经跳不出这个社会了.我已经习惯了.我需要相当的享受,相当高级的奢侈和交际,那不能单靠金钱得到,可也少不了金钱.这种生活当然谈不到什么光辉,我知道.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弱者......请你别因为我告诉了你许多没勇气的话而跟我疏远.请你用慈悲的心肠听我说罢.跟你谈谈,我多么快慰!我觉得你是强者,是个健全的人:我完全信任你.给我一点儿友谊,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
"只要你听我说说,给我一些忠告,给我一些勇气.我常常烦闷得不得了!那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对自己说:'奋斗有什么用?烦恼有什么用?这个或那个,有什么相干?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那真是一种可怕的境界.我不愿意掉进去.你帮助我罢!帮助我罢!......"
她垂头丧气,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用着善良的,顺从的,哀求的眼睛,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她又兴奋起来,笑了,快活了.
晚上,她照常有说有笑的卖弄风情.
从这天起,他们之间亲密的谈话变成有规律的了.他们单独在一起,她把心里的愿望告诉他:他很费了点心血去了解她,提供意见;她听着他的劝告,必要时还得听他埋怨,那副严肃与小心的神气活象一个怪听话的女孩子:那对她是种消遣,甚至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激而风骚的眼神表示谢意.......但她的生活一点没有改变:只是多添了一桩娱乐罢了.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组连续不断的变化.早上起身极晚,总在十二点光景,因为她夜里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的不作事,只渺渺茫茫的,反复不已的想着一句诗,一个念头,一个念头的片段,谈话的回忆,一句音乐,一个她喜欢的脸庞.从傍晚四五点钟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以前,她总是眼皮厚厚的,面孔虚肿,噘着嘴,不胜困倦的神气.要是来了一个象她一样饶舌,一样爱听巴黎谣言的知己的女朋友,她便马上活跃起来.她们絮絮不休的讨论着恋爱问题.对于她们,恋爱心理学是和装束,秘史,诽谤这几件事同样谈不完的题目.她们也有一群有闲的青年,需要每天在裙边消磨二三个钟点: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为他们的谈吐思想简直跟少女的一模一样.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也有一定的时间:那是忏悔师的时间.高兰德当场会变得严肃,深思.真象英国的史学家包特莱所说的那种法国少女,在忏悔室里"把她镇静的预备好的题意尽量发挥,眉目清楚,有条有理,凡是要说的话都安排得层次分明".......忏悔过后,她再拚命的寻欢作乐.白天快完了,她可越来越年轻了.晚上她到戏院去;在场子里看到几张永远不变的脸便是她永远不变的乐趣;......因为上戏院去的愉快,并不在于戏剧,而是在于认识的演员,在于已经指摘过多少次而再来指摘一次的他们的老毛病.大家跟那些到包厢里来访问的熟人讲别的包厢里的人坏话,或是议论女戏子,说扮傻姑娘的角色"声带象变了味的芥子酱",或者说那个高大的女演员衣服穿得"象灯罩一样".......再不然是大家去赴晚会;到那儿去的乐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长得俏的话:......(但要看日子而定;在巴黎,一个人的漂亮是最捉摸不定的);......还有是把对于人物,装束,体格的缺陷等等的批评修正一番.真正的谈话是完全没有的.......回家总是很晚.大家都不容易睡觉(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间),绕着桌子徘徊,拿一本书翻翻,想起一句话或一个姿势就自个儿笑笑.无聊透了.苦闷极了.又是睡不着觉.而半夜里,忽然之间来了个绝望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