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一部
谈话离开了文学,转移到女人身上去了.其实那是同一题材的两面:因为他们的文学总脱不了女人,而他们所说的女人也老是跟文学或文人纠缠不清.
大家正谈着一位在巴黎交际场中很出名的,贞洁的太太,最近把女儿配给自己的情夫,借此羁縻他的故事.克利斯朵夫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疾首蹙额的表示不胜厌恶.高恩发觉了,用肘子撞撞邻座的人,说这个话题似乎把德国人激动了,大概他很想认识那位太太罢.克利斯朵夫红着脸,嘟囔了一阵,终于愤愤的说这等妇女简直该打.这句话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高恩却装着甜美的声音,抗议说女人是绝对不能碰的,便是用一朵花去碰也不可以......(他在巴黎是个风流豪侠的护花使者.)......克利斯朵夫回答说,这种女子不多不少是条母狗,而对付那些下贱的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鞭子抽一顿.众人听了又大叫起来.克利斯朵夫说他们向女人献殷勤是假的,往往最会玩弄女子的人才口口声声尊敬女人;他对于他们所讲的丑史表示深恶痛绝.他们回答说那无所谓丑史,而是挺自然的事;大家还一致同意,故事中的女主角不但是个极有风韵的女子,并且是十足女性的女子.德国人可又嚷起来了.高恩便狡狯的问,照他的理想,"女人"应该是怎么样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对方在逗他上当;但他生性暴躁,自信很强,照旧中了人家的计.他对那些轻薄的巴黎人宣说他对于爱情的观念.他有了意思没有字,好不为难的找着,终于在记忆中搜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辞,说了很多笑话教大家乐死了,他可是不慌不忙的,非常严肃,那种满不在乎,不怕别人取笑的态度,也着实了不得:因为说他没看见人家没皮没脸的耍弄他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在一句话中愣住了,怎么也说不出下文,便把拳头往桌上一击,不作声了.
人家还想逗他辩论;他却拧着眉毛,把肘子撑在桌上,又羞又愤,不理睬了.直到晚餐终席,他一声不出,只顾着吃喝.他酒喝得很多,跟那些沾沾嘴唇的法国人完全不同.邻座的人不怀好意的劝酒,把他的杯子斟得满满的,他都毫不迟疑,一饮而尽.虽然他不惯于饱餐豪饮,尤其在几星期来常常挨饿的情形之下,他却还支持得住,不至于象别人所希望的那样当场出彩.他只坐着出神;人家不再注意他了,以为他醉了.其实他除了留神法语的对话太费劲以外,只听见谈着文学也觉得厌倦:......什么演员,作家,出版家,后台新闻,文坛秘史,仿佛世界上就只有这些事!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听着谈话的声音,他心里竟没留下一个人或一缕思想的印象.近视的眼睛,茫茫然老是象出神的模样,慢慢的望桌子上扫过去,瞅着那些人面又似乎没看见.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更清楚,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他的目光,不象巴黎人或犹太人的那样一瞥之间就能抓住事物的片段,极小极小的片段,马上把它剖析入微.他是默默的,长时间的,好比海绵一样,吸收着各种人物的印象,把它们带走.他似乎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想不起.过了很久,......几小时,往往是好几天以后,......他独自一人观照自己的当口,才发觉原来把一切都抓来了.
当时他的神气不过是个蠢笨的德国人,只管狼吞虎咽,唯恐少吃了一口.除了听见同桌的人互相呼唤名字以外,他什么也没听到,只象醉鬼一样固执的私忖着,怎么有这样多的法国人姓着外国姓:又是法兰德的,又是德国的,又是犹太的,又是近东各国的,又是英国的,又是西班牙化的美国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