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三部
他重新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指头毛茸茸的大手掌里拚命的捏.他长得意想不到的胖,个子的高大也跟他的胖成为比例:方脑袋,红红的头发剪得很短,脸上不留胡子,长着许多小疱,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双叠下巴,短脖子,背脊阔得异乎寻常,肚子象个酒桶,胳膊和身体离得老远,大手大脚,整个几是一座山一般的肥肉,因为吃得过分,喝多了啤酒而变得不成样了,活象在巴伐利亚各乡各镇的街上摇来摆去,跟填鸭一样喂起来的那些胖子.为了高兴也为了天热,他浑身象一堆牛油似的发亮;两只手忽而放在分开着的膝盖上,忽而放在邻人的膝盖上,他一刻不停的说着话,卷着舌头把所有的辅音在空中打转,象放连珠炮.有时,他笑得前仰后合,张着嘴巴,一叠连声的呵呵大笑,差点儿闭过气去.他笑得把苏兹和耿士都传染了,他们狂笑了一阵,擦着眼睛望着克利斯朵夫,神气之间仿佛是问他:"嗯,你觉得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是骇然的想着:"唱我的歌的难道就是这个怪物吗?"
他们回到苏兹家里.克利斯朵夫只希望能避免听卜德班希米脱的唱.虽然卜德班希米脱心痒难熬的想显本领而一再暗示,他可绝对不接下文.但苏兹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们的朋友来献宝,克利斯朵夫这关是逃不过的了.他便没精打采的坐到钢琴前面,心里想:"好家伙,好家伙,你真不知轻重呢:小心点儿!我是对什么都不留情的."
他想到等会儿要让苏兹伤心,不由得很难过;但他认为与其让这个福斯塔夫(莎士比亚剧中的福斯塔夫是个荒淫无耻的小人典型,同时是个大胖子.)糟蹋他的音乐,宁可使他老人家受些痛苦.可是这一点倒毋须他操心:胖子的声音美极了.一听最初几节,克利斯朵夫就做了个惊讶的动作,使眼睛老钉着他的苏兹吓了一跳,以为他不满意,赶到克利斯朵夫一边弹着一边脸色开朗起来,他才放下了心.于是老人的脸也给克利斯朵夫的快乐照出反光来了.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转过身来嚷着说,他从来没听见一个人把他的歌唱得这样美的,那时苏兹的快乐简直无可形容;他的欢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满意和卜德现希米脱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为他们俩所感到的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愉快,而苏兹是把两个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音乐继续下去.克利斯朵夫高兴得叫了:他不懂这个又笨重又庸俗的家伙怎么会传达出他的歌的思想.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把所有细腻的地方都能准确的表现出来;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法使职业歌唱家完全感觉到的那种激动和热情.他望着卜德班希米脱,心里想:"难道他真有这样的感情吗?"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里,除了虚荣心获得满足的表示,根本没看到什么热情.只有一股无意识的力在这个大块文章的身体中蠢动.这股盲目的,被动的力,好比一队士兵在那里厮杀,既不知道跟谁厮杀,也不知道为什么厮杀.一旦给歌的精神吸住之后,它便欢欣鼓舞的听任摆布:因为它需要活动,而要是让它自寻出路的话,它就永远不会知道怎么活动的.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在创造人类的那天,造物主并没为搭配人的四肢百体花过多少心血,只是随随便便的凑起来,不管它们放在一处是否相称.所以每个人都是被他用信手拈来的零件配成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各个部分,竟分配在五六个不同的人身上:脑子在一个人身上,心在另一个人身上,而适合这个心灵的身子又在第三个人身上;乐器在一边,奏乐器的人在另外一边.有些人好比极名贵的小提琴,只因为没人会拉,就给永远关在匣子里头,而那班生来配拉这种提琴的人,倒反终身只能抱着一些可怜的乐器.他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感慨,尤其因为他自恨从来不能好好的唱一个歌.他的嗓子是唱不准的,自己听了就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