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终于答应了,非常感动的道谢.他只提一个条件,就是文字的内容绝对不受限制.
"自然,自然,"曼海姆回答."绝对自由!咱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戏的时候,他又第三次去钉着克利斯朵夫,把他介绍给亚达尔培.洪.华特霍斯和其余的朋友.他们都对他很诚恳.
除了华特霍斯是本地的旧世家出身,余下的尽是犹太人,都很有钱:曼海姆的父亲是银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园主;梅的是冶金厂经理;哀朗弗尔的是大珠宝商.这些父亲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今欧洲人统称希伯莱族为以色列人或犹太人.)勤俭啬刻,永远守着他们的民族精神,不惜千辛万苦的搞钱,而对自己的毅力比对财富更得意.但那些儿子似乎生来要把父亲挣起来的家业毁掉;他们取笑家庭的成见,取笑那种象蚂蚁般苦吃苦熬,惨淡经营的生活;他们学着艺术家派头,假作瞧不起财产,把它从窗里扔出去.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多大手面,尽管荒唐胡闹,也不会昏了头,忘了实际.并且做父亲的也很留神,把缰绳拉得很紧.最会挥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的花个痛快;可是他一无所有,只能在背后直着嗓子骂父亲吝啬,心里倒也满不在乎,还认为父亲的办法是对的.归根结蒂,唯有华特霍斯一个人财产自主,拿得出现钱,杂志便是由他出钱维持的.他是诗人,写些亚尔诺.霍尔茨和瓦尔特.惠特曼一派的"自由诗",(亚尔诺.霍尔茨(1863—1929)为德国新现实派的诗人兼剧作家.瓦尔特惠曼为十九世纪美国诗人.)一句长一句短的,所有的点,逗点,三点,横划,静默,大写字,斜体字,底下加线的字等等,都有一种极重要的作用,不下于叠韵和重复的辞句.他用各国文字中的字,各种没有意义的声音羼在诗里.他自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诗歌方面做一个塞尚纳.(塞尚纳(1839—1906)为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为二十世纪初期的野兽派.立体派之先驱.)的确,他很有想象力,对枯索无味的东西很有感觉.他又是感伤又是冷淡,又是纯朴又是轻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诗句装做名士派.在时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为一个好诗人.可惜杂志上,沙龙里,这等诗人太多了;而他还想做到只此一家.他一味充作没有贵族偏见的王爷,其实他这种偏见比谁都要多,只是自己不承认.他有心在他主持的杂志周围只安插一批犹太人,为的教他的反犹太家属骇怪,同时向自己证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对同人说话的口吻很客气很平等,骨子里是不动声色的瞧不起他们.他明知他们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钱非常得意,却也由他们去,因为这样他才能自得其乐的轻视他们.
而他们也瞧不起他听任他们利用,因为知道他有利可图.其实他们是互相利用.华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钱;他们拿出文才和做买卖的头脑,同时也带来一批主顾.他们比他聪明得多,并不是更有个性,那也许比他还少呢.但在这个小城里,象在无论哪里无论什么时候一样,......因为种族的关系而孤立了几百年,刻薄的眼光给磨练得格外尖锐,......他们的思想往往最前进,对于陈旧的制度与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觉得最清楚.可是他们的性格不象他们的头脑来得洒脱,所以尽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还是想从中渔利而并不愿意改革.他们虽自命为在思想上独往独来,实际和那位贵族出身的华特霍斯同样是内地的冒充时髦的朋友,同样是游手好闲的纨子弟,把文学当作消闲打趣的玩艺儿.他们喜欢装出一副刽子手的神气,可是并不凶,拿来开刀的无非是些不相干的人,或是他们认为对自己永远不足为害的人.他们绝对没有心思去得罪一个社会,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到社会,跟大家过一样的生活,接受他们早先排斥的偏见的;而当他们一朝冒着危险去对一个当代的偶像......已经在动摇的偶像,......大张挞伐的时候,他们也决不破釜沉舟,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问厮杀的结果如何,一场完了,必须等好些时候才会再来一次.非利士人尽可放心,那些新大卫派的党徒(德国大音乐家舒曼早年曾集合爱美爱真的同志,创立一秘密音乐团体,号称"大卫党";因古代以色列王大卫曾征服非利士人,而非利士人又为十九世纪德国大学生对一般商人市侩的轻蔑的称呼,舒曼更以非利士人称呼音乐界中的俗物与顽固分子.)只是要人家相信他们发起狠来非常可怕;......可是他们并不愿意发狠.他们更喜欢和艺术家们称兄道弟,和女演员们一块儿吃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