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在这个环境中很不舒服.他们最爱谈论女人跟马,而谈得毫无风趣.他们都很呆板.华特霍斯说话慢腾腾的,声音清楚而没有音色,那种细到的礼貌显得他又无聊又讨人厌.编辑部秘书亚陶尔夫.梅是个臃肿笨重的家伙,缩着脑袋,神气很凶横,老是认为自己没有错的:他事事武断,从来不听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对方的意见,压根儿就瞧不起对方.艺术批评家高特林,有种神经性的抽搐,一刻不停的眨巴着眼睛,戴着副大眼镜,......大概为了模仿他来往的那些画家,特意留着长头发,默默的抽着烟,嘟嘟囔囔的说个一言半语,永远没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其妙的乱划一阵.哀朗弗尔是个秃顶的矮个子,堆着笑容,留着淡黄色的胡子,一张细腻而没有精神的脸,弯弯的鼻子,在杂志上写些关于时装和社交界的消息.他声音软绵绵的说些挺露骨的话;人很聪明,可是阴险,往往还很卑鄙.......这般富家子弟全是无政府主义者;那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一个人丰衣足食的时候来反对社会是最奢侈的享受,因为可以把得之于社会的好处一笔勾销,正象路劫的强盗把一个行人搜刮光了,对他说:"你还呆在这儿干么?去你的罢!我用不着你了!"
克利斯朵夫在这一群人里头只对曼海姆抱有好感.当然他是五个人中最有生气的一个,他对自己说的话和旁人说的都觉得好玩;他结结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老说着混话,既不能有条有理的讨论什么,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他很和气,没有野心,对谁都不记恨.其实他并不十分老实,常常扮着一种角色,但不是有意的,而且是与人无害的.他会醉心于一切荒诞不经的......往往是救世济人的......理想,但凭他那种精明的头脑与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决不完全相信;便是兴奋的时候他也能保持冷静,永远不至于为了实行理论而找麻烦.但他需要有点儿东西让他风魔,那对他是一种游戏,时时刻刻要变换的.日前他风魔的是慈悲.不用说,他觉得仅仅做人做得慈悲是不够的,非要显得慈悲不可;他宣传慈悲,同时又指手划脚的加以表现.因为故意要闹别扭,反对家里的人那种刻板而辛苦的生活,反对礼教,反对军国主义,反对德国人的市侩气,所以他是托尔斯泰的信徒,相信涅,相信福音,相信佛教,......他自己也弄不大清究竟信些什么,......总之是宣扬一种软绵绵的,没有骨头的,婆婆妈妈的,宽大为怀的道德;它很乐意原谅一切罪恶,尤其是肉的罪恶,并不讳言对这一类罪恶的偏心,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性,......这种道德所标榜的简直是:共同寻欢,如有盟约,彼此娱乐,仿佛结社,而最后还要放上一个圣洁的光轮才觉得高兴.这中间颇有点小小的虚伪,那味道在感觉细致的人是不大好闻的,甚至还是恶心的,如果拿它当真的话.可是曼海姆并不拿这一套当真,只是玩玩而已.这种下流无耻的基督教是随时准备让位的,无论什么偶像都可以来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国主义也好,什么古怪的野兽也好.曼海姆是在做戏,真心的做戏;在他没有跟别人一样恢复老老实实的犹太人面目和犹太精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没有的各种情操轮流的试过来.他是一个可爱而又极可厌的人.
在某一时期内,克利斯朵夫成为他风魔的对象之一.曼海姆什么都相信他,到处把他的名字挂在嘴上,在家人前面把他恭维备至.据他说来,克利斯朵夫是个天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写着古怪的音乐,关于音乐的议论尤其精妙,才思焕发,......并且是一表人材:一张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齿.他还补上一句,说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终于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带到家里来吃饭了.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见到了这位新朋友的父亲,银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兹的妹妹于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