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三)-卷三-少年-第三部
她在叽哩咕噜的不高兴的时候,会突然之间的乐起来,没头没脑的闹哄一阵;这种兴致和刚才的愁闷同样无理可喻.那时她就没来由的,笑不完的笑,在田里乱跑,疯疯癫癫的胡闹,玩着小孩子的游戏,扒着泥土,弄着脏东西,捉着动物,折磨蜘蛛,蚂蚁,虫,使它们互相吞食,拿小鸟给猫吃,虫给鸡吃,蜘蛛给蚂蚁吃,可是并无恶意,只由于无意识的作恶的本能,由于好奇,由于闲着没事.她有种永远不会厌足的需要,要说些傻话,把毫无意思的字说上几十遍,要捣乱,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厌烦,要撒一阵野.路上一遇到什么人,......不管是谁,......她就得卖弄风情,精神百倍的说起话来,又是笑又是闹,装着鬼脸,引人注意,拿腔做势的做出种种急剧的举动.克利斯朵夫提心吊胆的预感到她要说出正经话来了.......而她果然变得多情了,并且又毫无节制,象在别的方面一样:她大声嚷嚷的说她的心腹话.克利斯朵夫听得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她揍一顿.他最不能原谅的是她的不真诚.他还不知道真诚是跟聪明与美貌一样少有的天赋,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诚也是一种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谎,而阿达偏偏扯谎扯得厉害.她一刻不停的,泰然自若的,面对着事实说谎.她最容易忘记使他不快的事,......甚至也忘了使他高兴的事,......象一切得过且过的女子一样.
虽然如此,他们究竟相爱着,一心一意的相爱着.阿达的爱情,真诚不减于克利斯朵夫.尽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作基础,他们的爱可并不因此而减少一点真实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级的情欲相提并论.这是青春时期的美妙的爱:虽然肉感很强,究竟不是粗俗的,因为其中一切都很年轻;这种爱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贞洁的,受过单纯热烈的快感洗练的.阿达即使在爱情方面远不如克利斯朵夫那么无知,但还保存着一颗少年的心,一个少年的身体;感官的新鲜,明净,活泼,不亚于溪水,差不多还能给人一个纯洁的幻象,那是任何东西代替不了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诚;爱情可使她变得纯朴,真实,几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个人为了别人而忘却自己的那种快乐.于是克利斯朵夫看着她觉得心都醉了,甚至愿意为她而死:一颗真正动了爱情的心,借了爱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动人的幻觉,谁又说得尽呢?克利斯朵夫因为赋有艺术家天生的幻想力,所以恋爱时的幻觉比常人更扩大百倍.阿达的一颦一笑对于他意义无穷;亲热的一言半语简直是她善心的证据.他在她身上爱着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他称她为他的我,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们都爱极而哭了.
他们两人的结合不单是靠欢娱,而还有一种往事与幻梦的说不出的诗意,......是他们自己的往事与幻梦吗?还是在他们以前恋爱过的人,生在他们以前而现在活在他们身上的人的往事与幻梦?他们林中相遇的最初几分钟,耳鬓厮磨的最初几天,最初几晚,躺在彼此怀里的酣睡,没有动作,没有思想,沉溺在爱情的急流中,不声不响体会到的欢乐的急流中......这些初期的魅惑沉醉,他们彼此不说出来,也许自己还没觉得,可是的确保存在心里.突然之间显现出来的一些境界,一些形象,一些潜伏的思想,只要在脑海中轻轻掠过,他们就会在暗中变色,浑身酥软,迷迷忽忽的好象周围有阵蜜蜂的嗡嗡之声.热烈而温柔的光......醉人的甜美的境界使他们的心停止了跳动,声息全无......这是狂热以后的困倦与静默,大地在春天的阳光底下一边颤抖一边懒懒的微笑......两个年轻的肉体的爱,象四月的早晨一样清新,将来也得象朝露一样的消逝.心的青春是献给太阳的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