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三)-卷三-少年-第一部
可是她比许多年轻的姑娘强得多,至少远胜他热恋过的弥娜.她是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没有虚荣,不卖弄风情,在克利斯朵夫没搬来之前,从来没发觉自己的丑,或者是不把这一点放在心上,因为她周围的人不把这点放在心上.倘使外祖父或母亲嘀嘀咕咕的提到她长得丑,她只是笑笑,并不信以为真,或者认为无关重要;而他们也不比她多操什么心.多少别的女人,和她一样或更难看的,还不是照旧有人爱吗?德国人对体格的缺陷特别能宽容:他们会熟视无睹,甚至能化丑为妍,凭着一相情愿的幻想,无论什么脸都可以和最出名的美女典型出其不意的拉上关系.于莱老人用不着别人怎么鼓励,就会说他外孙女的鼻子象吕杜维齐的于侬雕像上的鼻子.(于侬为罗马神话中朱庇特之妻.希腊及罗马时代,遗有于侬雕像甚多:吕杜维齐的雕像乃指存于罗马吕杜维齐别墅(今改称皮翁龚巴尼博物馆)中的于侬像.)幸而他老是叽哩咕噜的脾气不喜欢说人好话;而全不在乎鼻子模样的洛莎,只知道依照习俗把家务做得好好的才值得自己骄傲.人家教她什么,她就当做福音书一般的接受.难得出门,没有人给她作比较,她很天真的佩服自己的尊长,完全相信他们的话.天生的喜欢流露真情,不知道猜疑,极容易满足,她可竭力学着家里人叹苦的口吻,把听到的悲观论调照式照样挂在嘴边.她非常热心,老是想到别人,设法讨人喜欢,替人分忧,迎合人家的心意,需要待人好而不希望回报.她这种好心当然被家里的人妄用,虽然他们心地不坏,对她也很喜欢;但人们总不免滥用那些听凭摆布的人的好意.大家认为她的殷勤是分内之事,所以并不特别对她满意;不管她怎么好,人家总要她更好.而且她手脚不利落,匆忙急迫,动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样,又过分的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闯祸: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水瓶,或是把门关得太猛了,使家里的人对她大为生气.不断的挨着骂,她只能躲在一边哭.但她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旧笑嘻嘻的,咭咭呱呱的嚷起来,对谁也不记恨.
克利斯朵夫搬到这里来,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她时常听见提到他.克利斯朵夫因为有点小名气,在城里也是人家谈话的资料.于莱一家常常说到他,特别是老约翰.米希尔活着的时候,喜欢对所有的熟人夸他的孙子.洛莎在音乐会中也看见过一两次年轻的音乐家.一知道他要住到她们屋子里来,她不禁连连拍手.为了这有失体统的行为受了一顿严厉的训斥,她非常不好意思.但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过着那样单调的生活,来个新房客当然是种意想不到的消遣.他搬来的前几天,她等得烦躁死了.她唯恐他不喜欢她们的屋子,便尽量想法要它显得可爱.搬来那天,她还在壁炉架上供了一小束花,表示欢迎.至于她自己,可绝对不想到装扮得好看一些;克利斯朵夫一瞥之下就断定她人既长得丑,衣服又穿得难看.她对他的看法可并不如此,虽然也很有理由断定他难看;因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衣冠不整,比平时更丑了.但洛莎对谁都不会批评的,认为她的父亲,母亲,外祖父,全是挺美的人,所以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相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而一心一意的钦佩他了.在饭桌上和他并坐在一起使她非常胆怯,而不幸她的胆怯是用唠叨不已的说话来表现的,以致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她可并没发觉,这第一晚倒还给她留下一个光明的回忆呢.等到新房客上了楼,她独自在卧房里听到他们在上面走动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声音非常可爱,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气.